思遙不敢耽擱,忙去找雲杉與林姨娘,自己則去找蓉媽,蓉媽多日不見女兒,隻覺女兒成長不少,她歎了口氣,揮揮手“好好照顧小姐。”“思遙,多謝母親。”思遙行禮,忙帶著醫從前往碧水雲居。雲杉早已泣不成聲,待思遙送走醫從,天已破曉。
待亦凝睜眼時已是第二日,她睜眼,目光無神地盯著屋頂的平棋,“小姐醒了。”思遙拿來水,扶起亦凝,亦凝呷了一口。“小姐退熱了,還需靜養。”“雲杉?”亦凝皺眉道“小姐放心,都好著呢。”思遙輕揉亦凝背“那就好。”亦凝鬆了一口氣。夜晚亦凝隻覺似真似幻,她隻覺渾身顫抖發冷,她看到鮮血淋漓,屍橫遍野的景象。
殘春將去,槐夏風清,霽天欲曉,武曲增明。相府也備好時鮮果品,準備享受春光。
翠樹碧草下,亦凝正跪在地上,她渾身顫栗,隻見侍從雙手緊握木杖,風從耳邊呼嘯而過,灌了鉛的木杖精準地擊中她的脊背,痛從腰部直鑽頭頂,未等緩和第二杖,第三杖接踵而至,亦凝滿口血腥,終是在第四杖吐了出來“大夫人教你的東西,五小姐可要細致體會。”趙黛秋大丫鬟秋蟬笑語盈盈。杖擊的力度讓亦凝感到五臟皆碎,汗水,淚水,血水給予夏季不同的色彩“五小姐,可領會了?”又是呼嘯耳邊,鮮血在與身體的衝擊中不斷滲出,湧出“答話!”亦凝吐出鮮血,不想言語。“五小姐是將門之後,自是硬氣,但若是能在打完這三十杖依舊硬氣,秋蟬自然是佩服的。”秋蟬道完命侍從加大力度,亦凝紅著眼,她的身體已是強弩之末,鞭傷混合著棍傷,她咬牙冷笑道:“我既然是將門之後,又怎會由你杖打?大夫人一向較真,怎會要如此粗鄙之人在身,恐壞了正事。”“看來夫人教的東西,小姐沒悟明白,需多次傳授!”秋蟬並不惱。脊背又被重擊一杖,亦凝有些吃痛。“丞夫人的東西,亦凝是無福消受了,還望大夫人信守承諾,彆再父親那裡美言了。”
“好個尖牙利嘴,今日姑且如此,來日方長。”趙黛秋在座上呷了口茶。“怕不能如夫人所願了。”亦凝喘息,頭上冷汗涔涔,身下的石子已被血染紅,她口中含血朝坐上人笑了笑。
思遙見到亦凝時詫愕半晌,還不過四五天,小姐又添新傷。思遙心疼不已,忙替亦凝上藥,換衣“大夫人下手也。。太狠了吧。”“無事,這藥勉強還夠用,還沒我練武消耗的快。”亦凝輕描淡寫道。“小姐還有什麼需要思遙做的?”“我想吃梔子花酥了。”亦凝道“好,小姐,我這就去。”思遙忙出去,關上門。亦凝打開梨花木匣拿出一張圖來,雖封存已久,宣紙上墨跡仍清晰可辨,亦凝端詳片刻,將它原樣折疊放好。
初夏的天氣總是變幻無常,說變就變。烈日當空三四日,突然,大雨傾瀉而下,亦凝正欲進入翰墨堂,便被堂前侍從攔下:“老爺有令,未進允許不得擅自入內。”“麻煩你進去通報一聲,說亦凝有要是相商。”亦凝拿出碎銀交於侍從手中。“這,好,我進去稟報。”侍從作揖,進了堂。雨水順著傘緣而下,亦凝在雨中等待。不過一會,侍從從翰墨堂出來,搖搖頭:“小姐,雨下大了,老爺....恐怕見不了你了。”“無妨,我這這裡等。”亦凝扔掉手中的傘柄。雨水打在她衣裳上,她跪下了——父親!還請父親念及父女之情,容亦凝進門商談!她跪在階前,雙腿酸痛,雨水胡亂打在她身上,回應她的隻有雨聲。她已無暇顧及自己的體麵,她隻求給娘一個安息之地。雨水打的她渾身發軟,血在雨水的衝刷下在石板上延伸。
她既狼狽又難堪,奢望著無望的結果,趙黛秋透過窗戶在屋裡瞧得真切,她見平日裡謹慎異常的人此時被她拿捏住要害——不夠,她要她折翅。亦凝在雨裡痛的清醒,就讓雨水減輕那深不見底的悔恨,好過蝕心的痛。思遙不見亦凝回來,前往查看時,亦凝已倒在雨泊中。
她躺在床上,一陣瑣碎地腳步聲傳入耳邊,亦凝慌忙起身,“父親。”“不必多禮了,彆為難你母親,你那點念頭,趁早打消了吧。”“可是父親,那是我娘,您對他就沒存有一絲情義嗎?”亦凝雙眸泛紅聲淚俱下。“住口,你娘隻有一個——就是你母親!”上官恭忠怒目訓斥道“以後再讓我聽到你對你母親有僭越之意,家法處置。”上官恭忠頓了頓,“事關上官家體統,這事翻篇了,不許再提!“父親,亦凝受教了。”亦凝雙目通紅,父親的話字字猶如針紮在她千瘡百孔的心上。娘不是體統,山盟海誓在叫做體統二字前猶如灰煙浮塵,微不足道。血脈相連的情也可以虛與委蛇。亦凝淚水模糊了眼前的景象,她看不清,亦看不透。“父親如有政務在身,不必掛懷女兒,女兒可以應付。”亦凝跪下,上官恭忠起身,歎氣離開。亦凝隻覺指骨發痛,瞧見時已攥得發白,眼前乾坤顛倒,黑白不辨。
鳳閣龍樓,畫棟飛甍的乾明宮內,慕容墨川正伏案批折,忽見“臣上官恭忠啟”不禁思緒——當日南巡隻見一女子抽出箭,食指、中指與無名指相並勾弦,不待眾人看清——似鶴骨鬆姿,急矢已出,穩穿靶心。隻是自太豔湘慧退離前線後,多年未曾謀麵,這女子好有湘慧當年風采,不似庶女應有氣魄。上次上官恭忠攜眷入宮,卻不見那人身影,錢氏替她告假,當時存疑,眼下政事相較少些,也好試試這女子虛實。
殘月仍掛天,霧靄破曉,紅霞初露,熏風無浪,京門平旦開。百官公服,於丹墀東西對立,俟引班合班北麵立。再拜,班首詣前同百官,鳴讚唱班齊,和“聖躬萬安”。百官行五拜禮,儀禮司奏禮畢而退。朝堂上除例行公事的彙報,便是眼下與西萊、南陵的貿易通市還有南疆邊塞糧草供應的問題。眾人免不了唇槍舌戰,雄辯高談。兵部職方清吏司員外郎李德和率先請奏“臣李德和啟奏,我朝東南方地勢險峻卻是要塞,但霧陽國屢次騷擾我沿海,現援兵營已增兵抵達漠海,隨時準備,可京都承諾去年年末抵達的糧草至今未到。你們戶部是怎麼辦事的,將邊疆三萬萬將士命置於何處?”李德和義憤填膺,怒不可遏。戶部侍郎張敏道“戶部雖掌管國家財政,但糧草調度乃是兵部直接要,軍事後勤與軍需皆已你們為主,保衛邊疆糧草的事怕不是戶部職責吧。我等皆為朝廷辦事,怕是你們假公濟私吧。”二人在朝堂上爭執不下。慕容墨川冷眼看著他們“李員外守衛邊疆儘心儘力,不如先占了霧陽要塞漢城再合議與其貢市,至於糧草調度還需借用長運,在碼頭就近交兌,提升通航效率。”慕容玄羽上前奏道。眾臣附議道“照此辦吧。”慕容墨川道。待退朝,眾卿分東西退出,慕容玄羽也出了殿內。
魏公公候在乾明宮門外,眼下剛入夏,政務眼見多了起來。“魏保,進來!”聖上正叫喚他,魏保不敢耽擱,連忙碎著步進來。“聖上。”“讓吏部文選清吏司的人來。”慕容墨川道。“是,奴婢遵旨。”看魏保碎著步離開。慕容墨川看著擦拭的映出人影的地磚,合上奏折深吸一口氣。
慕容玄羽正臨摹字帖,一小黃門匆匆進了鐘粹宮,“太傅早上才來,眼下所謂何事。”慕容玄羽端詳著字帖,墨汁尚未乾,下筆那一刹紙落雲煙、翰動若飛。“殿下,聖上請吏部的人了。”小黃門道。“知道了,退下吧。慕容玄羽道。那一日荒唐事浮現在眼前,他喉結上下湧動,在指骨如玉地涼意中是眸中含秋波地赤熱,若有若無地幽芬。聖上也想見見她?“有趣,甚好。”他勾起薄唇,攝魂地眸中起了一絲玩味。
暮色將至,慕容墨川合上最後一章奏折,“出來吧。”他冷漠地說道。隻見一人著素白衣從簾後出來“你是湘慧的後人。”慕容墨川說道,他地聲音透著寒氣。“臣女不敢欺瞞陛下,有事稟報。”亦凝跪下了。“抬頭。”亦凝隻覺有重壓從四麵傳來。與湘慧是有幾分相似,到是多了幾分涼薄,慕容墨川思索著。亦凝隻覺胸口鬱結,不自覺地低下了頭,“前朝磚。”君王在重壓下對她說。她看不清君王地口型,隻覺他的麵容隱在身後地鬼魅中。她低頭看磚——血滋潤著殿內的每一塊磚讓它們在更迭中曆久彌新。千萬條生靈滋潤著嗜血地怪物吞下人性,在他的子民麵前鄭重許下大道。亦凝渾身戰栗。她聲淚俱下,積壓在內心的悲怨與絕望在此刻噴湧而出,那一晚她吐露心扉。
密道的儘頭,亦凝蒼白的麵容,冷汗浸濕了她後背,她顫顫地扶著階梯,一步步走上。她不敢細想,待打開頭頂的天窗,房間的光映在她臉上,她才晃過神來。她將書架等陳設掩蓋窗口,擦乾臉上的汗“思遙,我要沐浴。”思遙聞聲忙準備好洗具,便退門候著。待亦凝洗浴好後,思遙見亦凝的臉上在熱氣熏滌下有了一絲紅暈,才放下心來。
“小姐,身體要緊切勿太過勞累。”思遙擔心道。“無事。”亦凝咬咬牙。
夜晚她無眠,冷汗濕了她的發絲,七竅流血般,每一寸皮肉都被刀俎反複切割,誅身誅心。她比以往更清醒——他們要掐斷她活著的路。身體被萬千絲線纏繞,再從內而外被撕開,一層層分離開她的骨肉,一點點由骨及裡,由外到內剝落;她在峭壁邊,無路可走,無路可退。他們要逼死她,要她妥協,希望她立即消散:讓她承受身心屈辱,讓她滅亡:她看不到曙光,娘的記憶她腦海裡反複重現,包括她死前的慘狀。影像交叉重疊,她快被吞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