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躍鳶翥(1 / 1)

亂世梟雌 鳴蒂 4816 字 2個月前

山寨各處亮起了燈籠,妊婋請杜婼先帶少年們跟著聖人屠往大敞廳去吃飯,她則同花豹子兩個人一起來到北院,去見從幽州城來的人。

花豹子這邊院落幽靜,隻有兩個管家娘子站在院裡,見她們來了,往旁邊一間小會客廳抬了抬手。

二人點點頭,撩衣登階走入廳來,果然裡麵坐著個中年婦人,兩隻手放在膝蓋上來回摩挲,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寧,旁邊桌上放的茶也沒有動。

那婦人聽見門口有腳步聲,忙轉頭來看,一眼對上花豹子狠厲的雙眸,不覺更慌了,直到往旁邊看到了妊婋這個熟悉麵孔,才鬆了口氣,站起來對她說道:“果然你說得沒錯,城裡遭了大災,我叫上了三十個人逃出來,這裡真的能收留我們嗎?”

花豹子不慌不忙地走到旁邊大椅上坐了下來,有管家娘子給她和妊婋端來兩杯茶,見那婦人的茶已放涼了,又給她換了一杯新的熱茶。

妊婋在那婦人對麵坐下來,先跟她講了講山寨的情況,隨後又問起幽州城內的事來。

這婦人是幽州城西市賣餛飩的,因她餛飩攤上打著一個“鮮”字招客幌子,街坊們都喚她鮮娘子。

妊婋剛到城西時,曾得鮮娘子送過幾次餛飩救濟,後來她見她們裡頭有女孩子衣服磨破了,又送了針線教她們縫補。

妊婋離開幽州城前,曾和一些人暗示過城中要出亂子,並給她們留下了橫風嶺的大致方位。

那些人初聽時都是不信的,也沒有人拋下自家營生跟她一個小乞兒跑出城投奔山匪,所以直到出城前一日,妊婋隻成功慫恿到一個賣漿的厲媗。

後來幽州城果然如她所言遭了大災,雞毛賊先是洗劫了富戶,再一家家往老百姓門上收歸順錢,掏不出錢的就被拉走做苦力。

城中眾人膽戰心驚地出錢買了幾日平安,前天雞毛賊的首領殺了所有府衙官員包括衙役,自立為王,並將幽州城外田土封賞給一眾手下。

除財帛田土外,雞毛賊又開始挨家挨戶搜羅適齡女子,分批送往城外駐紮的軍營中。

雞毛賊表示自家是正經打天下的雄主,並不搞強擄民女那套賊寇行徑,這些女子俱是家中收了彩禮錢的,由首領指親,許配給有功將領作為犒賞。

在將這些女子送往城外之前,雞毛賊又招了七個中年婦人,讓她們同往城外,為將領和那些女子張羅成親事宜。

賣餛飩的鮮娘子便是這時候進入出城隊伍的,她一直記著妊婋離城前跟她說過的話,也明白不管日後是雞毛賊長久占領幽州還是朝廷兵馬卷土重來,她們都落不到半點好處。

這一行人中有也不少認得妊婋的,聽她說過北邊的山寨,於是趁途中解手時,鮮娘子跟眾人私下約定,在抵達雞毛賊城外大營之前找機會往山裡跑,去找妊婋,寧可做個山匪,也好過委身雞毛賊。

可出城的女子並非個個都是這樣想的,她們多有怕牽連家裡不敢跑的,也還有幻想著能得個將領夫君,來日飛黃騰達,得封誥命,揚眉吐氣一把。

她們見有人想跑,生怕累及自身,於是在一次停留中,向領隊的雞毛賊告發了鮮娘子等人。

鮮娘子見事情敗露,忽然生出一股魚死網破的勇氣,從其中一個雞毛賊手裡奪了刀,砍傷數人後帶其她人往北逃去。

這次出城押送的雞毛賊本就不多,出事後還要分出一部分人看管那些沒有跑的,這一來二去就耽擱了腳步,眼見她們逃進了大山。

一直跑到橫風嶺附近,見後麵沒有追兵了,鮮娘子才停下來細數跑出來的眾人,其時正被寨裡巡山的力婦發現,因不知她們的底細來曆,便隻押了鮮娘子一個人來見花豹子。

聽完鮮娘子的話,花豹子濃眉倒豎,在旁邊桌子上重重捶了一拳,把鮮娘子嚇得在椅子上輕輕彈了一下。

花豹子咬牙切齒地說道:“竟還有告發旁人的,我最恨這樣的倀鬼!”

妊婋卻隻是端著茶盞搖頭:“各人有各人的路,有生路,亦有死路。”

早在離城前委婉提示眾人時,妊婋就已經看開了,她沒辦法把所有人拉出深淵,她能做的,隻是為自己和其她願意出逃的人們謀一個安身之處。

恰逢豹子寨正是缺人的時候,花豹子也曾多次囑托過,請她幫忙招攬些願進山的女子。

這些年花豹子從附近村莊上收留了不少寡婦和逃婚的女子,但隨著產業增多,人卻怎麼也招不夠,所以她把主意打到了幽州城裡。

起初掌管山寨事務時,花豹子也曾招攬過男匪,可是那些人到了山寨後,總是會迅速被老寨主留下的男管事拉攏同化,甚至還有靠上二少爺反過來給她使絆子的。

因此她很快調整了用人準則,非女不收,這才有了後麵連年的穩步發展,如今清理完山寨舊人,整個豹子寨已經完全成了女匪的地盤。

“我這裡正有女人的生路。”花豹子看向鮮娘子,“你才說雞毛賊是分批往城外送這些被指親的人?”

鮮娘子看著她的眼睛,手攥衣角咽了口吐沫,她頭一回麵對匪氣這樣重的女人,不免有些緊張,頓了頓才說:“是,一共兩批,今日第一批給高級將領,明日的給中級將領和小頭目。”

妊婋和花豹子對視了一眼,搶人的大好機會擺在眼前。

她們又問了些雞毛賊押送人的細節,鮮娘子將自己知道的和盤托出,花豹子點點頭:“好,這樣,今兒天也晚了,我叫人去接你們山下的人進寨來,你們先休息,明日的事,明日再說。”

說完她叫了個管家娘子帶鮮娘子出去吃些東西,隨後開始琢磨將這些人安頓在哪裡好。

山寨地方雖多,但許多空屋子都還沒收拾,新上山的這些人,最好是能住在一個現成的大套院裡。

妊婋猜到了她的心思,笑道:“今天寨中見了血,一會兒她們進寨往裡走若看見沒收拾完的地方,怕嚇著她們,不如讓她們住我們那邊,我們隨便挑個地方睡就是了。”

花豹子忖度半晌,忽然說道:“其實西院挺適合你們一起住,地方大,往我這裡來也方便,你們敢住嗎?”

西院原先是老夫人住的,今日死了不少人在裡頭,雖然此刻都已收拾乾淨了,但到底還有些血腥氣重。

妊婋咧開嘴:“我自小四處流浪,墳圈子不知睡過多少,怕這些?至於其她人嘛,等我去問問,想來應該也沒有怕的,活著的時候都弄不過我們,死了的還能翻天?”

花豹子哈哈大笑起來:“你說得在理,好,那一會兒就叫人幫你們把東西搬過去,我也過去就在那裡擺一桌飯菜,順便和你商量商量明天的事。”

這邊說完話後,花豹子送了妊婋出來,外麵天已完全黑了,妊婋先回院去跟眾人說搬家的事,花豹子則叫人去請了聖人屠來,計議山下那些女子的安置事宜。

妊婋回到院中時,杜婼和穆婛等人都已經吃完飯回來了,聽了妊婋說搬院子的事,也沒有害怕西院死過人的,唯有杜婼有些舍不得昨晚睡過的竹榻,她今天一回來就又爬了上去,此刻掀開紗帳問妊婋:“西院也有這樣的紗帳竹榻嗎?”

這倒是把妊婋給問住了,她歪頭想了想:“老夫人的院子,肯定比客院好上十倍,庭院裡還能沒有紗帳子?要是果然沒有,我去跟花豹子說,把這個給你抬了去。”

杜婼開心了,從竹榻上一躍而起:“收拾東西,搬家!”

戌正初刻,月明星稀。

妊婋一行人熱熱鬨鬨地搬進了本屬於老夫人的西院,她們前腳剛走,山下那些從雞毛賊手裡逃出來的女子也被帶到了她們住過的大套院裡休息。

妊婋她們白天來西院時,隻在正堂外的前院,此刻地上血跡已清洗乾淨,但因前院沒種花草,顯得有幾分清冷,直到她們穿過正堂屋往後院去,才見到另一番天地,亭台樓閣,鳥語花香。

杜婼一眼瞧見了庭中華麗的紗帳竹榻,喜得跑過去來回細看:“好哇,這竹榻比之前那個還好,紗帳子還帶繡花兒呢!死鬼老婆婆怪會享受哩!”

她們正在這邊四處看著,花豹子和聖人屠也從堂屋裡走了過來,後麵又跟著一群管家娘子和力婦,抬了食盒和酒果籃子,就在這邊院中擺了一桌晚飯。

在場的除了花豹子和妊婋,其餘人都吃過了,因此隻在旁邊飲酒作陪,聽她們說起山下來人的事,又聽花豹子說明天準備下山搶人,一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她們合計了一回明日的安排,因為不確定明天那批會不會因為鮮娘子等人逃跑而出變數,花豹子決定先派人前去夜探雞毛賊大營。

第二日一早,幾個力婦從雞毛賊大營方向悄悄回寨,對花豹子說昨日沒逃跑的那些女子,進到軍營後被連夜拷問,問她們是不是跟逃跑的那些串通好了的,但問到早上也沒問出什麼來,所以第二批被指親的女子仍然會在午後從城中押送出來。

花豹子聽完又叫眾人來她院中商議了一番,到午後,由她親自帶頭,左邊是聖人屠,右邊是妊婋,再後麵跟著杜婼和穆婛,以及山寨一眾強壯力婦,浩浩蕩蕩出寨下山。

第二批女子此刻也已出城,昨日雞毛賊拷問完沒跑的那些女子,認定此次脫逃乃是臨時起意,所以今日增加了一倍的押送人數,仍舊照常往城外大營來。

烈日當空,萬裡無雲。

那群雞毛賊看今天這批女子一路上還算老實,而城外大營也已遙遙在望,都道今日必不會再出差錯。

誰知就在距離大營還有幾百步遠時,忽聞北麵林子邊緣馬蹄聲響,遠遠看去一片黃塵匝地。

馬隊霎時衝到了這支隊伍麵前,在眾人都還沒反應過來時,鋒利的大刀已然落下。

第二日押送,還是出了差錯。

那群女子見四周血花四濺,都忙往旁邊躲避,直到看清馬上的人,有幾個認得妊婋,驚喜地問:“你是來救我們的嗎?”

這時大營那邊也聽到了動靜,紛紛有人持刀拿棍跑出來。

妊婋跟花豹子共乘一匹馬,她從花豹子身後翻身躍下馬來,將雞毛賊散落在地上的刀踢到那些女子腳邊:“想跟我們走的,拿刀殺出來。”

昨日那些沒有逃跑的女子,此刻都被押在大營外麵,雞毛賊正準備拿她們來迎接今日的第二批,好給這些新來的一些警醒,卻不料竟有人膽敢殺來大營門口搶人。

花豹子騎在馬上,揮著長刀帶人把跑出來的雞毛賊殺了個七零八落,轉身叫眾人往兩邊撤退,這時妊婋讓她們先撤,隨後獨自往大營門口跑去,直到五十步遠的距離才停下來。

妊婋將大刀扛在肩頭,朝那些被押的女子喊道:“還有人想跟我們一起走嗎?現在就來,過時不候!”

營門口因突然出現的劫人事件,早已亂作一團,有雞毛賊跑到後邊吹號擂鼓,大批人馬眼看就到。

那群在押女子裡有一個認出妊婋,此刻見她和那些女匪橫刀立馬站在營前,不禁心念一動。

她忽然覺得,哪怕這兩頭都不是好人,她也應該站在女人那頭。

趁著左右混亂,她站起身,這時旁邊有個端正跪著的一把將她拽住,怒道:“昨天就是那些跑了的,害我們受罪,你現在還要跟她們走?”

她瞥了那人一眼,又轉頭看了看妊婋,身後的號角已經吹響。

她此刻距離妊婋隻有五十步遠,路不算平坦,還有賊兵在後,她可能會死在這條路上,也可能,絕處逢生。

賭一把吧。

她深吸一口氣,猛地甩開那人的手,朝妊婋跑去。

號角聲止,雞毛賊蜂擁而出,大營門口登時喊殺聲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