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山襟帶(1 / 1)

亂世梟雌 鳴蒂 4772 字 2個月前

兩年前妊婋與幽州城東丐幫鬨掰的下午,是個涼爽的陰天。

她帶著少年們,因幫內米糧分配不均的事,去找幫主算賬,要拿了她們押在幫裡的東西走人。

當時幫內也有人想趁機挑事,要借此事把幫主擼下來,也說不清究竟是哪邊先起的頭,總之大家爭執了幾句很快陷入一片混戰。

妊婋趁亂拿了東西,帶著少年們往城西跑去,順便在路上將此事報給了巡檢司,幾個捕快出動平亂,抓了生事的到府衙訓斥了一番。

因是赤手空拳鬥毆,並沒出人命,所以巡檢司關了他們一個時辰便都給放了。

傍晚時妊婋發現因她們走得匆忙,有幾件重要物事不曾帶得,其中有一件是穆婛放在她那裡收著的舊衣。

那件衣服是穆婛幼年逃荒時穿的,是她母親去世前給她做的。

為此妊婋和穆婛又悄悄跑回了城東,取到衣服走的時候,正碰上才從巡檢司放出來的丐幫小頭目,因恨她們午後生事害得自家被抓,於是回身抄刀追著她們兩個進了巷子。

她二人左右分開朝巷子深處跑去,那起人亦分作兩班追了上來。

妊婋本來在午後混戰的時候,腿上就帶了一點傷,在巷子裡翻牆時一下子沒使上勁,被追上來的人拽著腿拉下來照脖子就是一刀。

血登時出了一大片,染紅了她的衣服,那幾人也有些慌了,見出了人命不好應付巡檢司,於是趕忙聯係丐幫裡的人,拿了卷草席匆匆將她裹了,跟著傍晚運送支援平州糧草的車出了城,將她連草席帶人扔進了亂葬崗。

當時穆婛見後麵的人沒追上來,遂折返回來尋找妊婋,見她被人卷起來塞進了糧草車裡,忙也跟著出了城。

到了亂葬崗上,穆婛在屍體裡翻了半天,終於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發現了妊婋。

她翻開草席發現妊婋身體尚有餘溫,也還有些微弱呼吸,於是吃力地把她從草席裡拖出來,背在身上走出亂葬崗。

好容易來到了大路上,碰巧遇著下山的花豹子打馬路過。

那年隻有十三歲的穆婛,正處在人生最無助的時刻,見了山匪馬隊也顧不上許多,當即背著妊婋衝上去跪在了花豹子的馬前。

花豹子見狀勒馬下來看了看,讓人把她們一起帶回山寨。

也是妊婋命不該絕,被花豹子帶回來後,用上了山寨裡最好的金創藥,治了十日醒轉,撿回了一條命。

隻是到底在路上耽擱了一程,加上刀口也深,她頸側還是留下了一條猙獰的刀疤。

妊婋醒後,花豹子日日來她房中看視,勸說她留在寨中,可她和穆婛都放不下跑去城西躲藏的少年們,加上這一刀之仇不能不報,所以在山寨中養了一個月傷後,妊婋還是回到了幽州城。

此後她花了一整年時間,設下了端掉整個城東丐幫的局,讓一個好賭的京官族男因債務卷進丐幫的內鬥中,當時天昏日晚,亂中出了人命,死者的身份讓巡檢司無比重視,整個城東丐幫也因此事遭了滅頂之災。

事成之後她在菜市口觀看砍頭行刑,衝當年給了她一刀的男乞丐挑眉笑了笑,鍘刀在他恍然大悟中飛落而下,當真痛快。

這件複仇大事辦完之後,正趕上山寨拓展新產業,花豹子想通過幽州城的黑市聯絡私鹽和私酒的銷路,另外也需要人替她打探幽州府衙進山剿匪的消息。

妊婋因此開始帶著妹兒們在城中替花豹子聯絡黑市,同時在坊間做些買賣小道消息的營生。

直到今年雞毛賊勢頭猛烈,眼看幽州城大難臨頭,加上山寨缺人,花豹子極力邀請她們出城,妊婋才決定帶少年們一起投奔花豹子。

聽完這個故事,杜婼躺在榻上翹著腿感歎:“真不容易啊,當年這樁事也算是你遇著貴人了,那幫什麼巡檢也真是可惡,抓了人又放,怕是見乞丐沒油水可撈,這城裡府衙跟俺村上的管事也差不多,通無一個好人!”

妊婋點點頭,府衙監房有限,通常巡檢司拿了人都得索要過監錢,還要催家屬來孝敬,但是乞丐既掏不出錢也沒人來贖,所以巡檢司不願跟他們廢話,連板子都懶得打,訓斥完直接就放了。

整個幽州府衙已經敗壞到了不堪的地步,貪贓枉法、徇私廢公、政以賄成、暴斂橫征,都是看家的本事。

府衙屋簷下的男人,有一個算一個,俱是濫官汙吏,內中還要分出派係,終日鬥個不休。

因此,得知那些官兒們被離奇失蹤的刺史人頭牽連,在雞毛賊手裡吃了大虧,妊婋是頗為稱意的。

穆婛也枕著雙臂,望著星空感歎:“朝廷無道,造反軍也是一夥賊寇,這世道往後還能好得起來嗎?”

“都叫這些人你方唱罷我登場,終究是好不起來的。”妊婋緩緩說,“所以我們必須得有自己的地盤,斷不能受人轄製。”

她來投奔花豹子也是出於這個想法,唯有完全屬於她們的地方,才是真正的淨土,哪怕隻是一座小小的山寨。

“說得對,要都像這裡才好!”一陣晚風吹過,涼棚的軟紗帳隨風蕩漾起來,山中夏夜清涼幽靜,杜婼愜意地翻了個身,“真舒服啊……”說完這句,大抵是酒勁上來了,開始響起鼾聲。

妊婋和穆婛轉頭相視一笑,見另一邊年紀小些的少年也早已熟睡,二人躡手躡腳地下了竹榻,進屋收拾帶來的家當,隻留她二人在院中睡去。

第二日清晨,杜婼最先被陽光晃醒,她伸了個懶腰,然後四下裡看了看,見榻上另一個少年還在睡著。

她是早起慣了的,要躺也躺不住,於是一翻身坐起來,下了竹榻,先往後屋洗漱畢,才來到前麵一排房中尋妊婋和穆婛。

杜婼進屋時,妊婋也才醒,聽見腳步聲轉頭見是杜婼,坐起來問道:“寨裡有人來喊我們嗎?”

杜婼搖頭:“沒有,現在還早呢,卯正剛過。”

妊婋低頭想了想,看昨日山寨內眾人的狀態,花豹子跟老夫人的對峙應該不會持續太久,她估摸著今日一早就該有老寨主的人回寨來救二少爺了。

想到這裡,她跳下榻,換了衣服,往後屋洗漱完,跟杜婼說:“我出去瞧瞧。”

杜婼也沒多問,目送她出去了,見院裡的少年和屋中的穆婛還在睡著,便自顧自在院裡練起拳來。

清早的寨中不算肅靜,妊婋從她們這間小院走到寨中主路上,能看到一隊隊疾走的力婦們,朝著幾個方向,不知去做什麼。

她憑著兩年前的記憶,往花豹子北邊的主院走去,才到外麵,就見聖人屠帶了幾個人從裡麵匆匆走出來。

聖人屠抬眼見是她來了,親和一笑:“這麼早就起來了?當家的還叫人不要去驚擾你們,想讓你們好生歇歇乏。”說完她走上前攬住妊婋,又朝後麵幾人打了個手勢,那些人會意,向妊婋點點頭,繼續往外走去。

“山下有人回寨了?”妊婋看她們個個神色嚴肅,低聲問道。

“是。”聖人屠豪不隱瞞,“當家的今日就要收網,二少爺昨兒半夜在自己院裡罵了一晚上,後來又哭他大哥,直鬨到淩晨,你們院離得遠,應該沒有吵到你們吧?”

妊婋笑著搖了搖頭:“我們那邊一點動靜都沒聽著。”

說著話,二人已走進了屋,轉過前麵會客廳,後麵還有一間小花廳,花豹子正坐在裡麵帶著女兒吃粥。

見她們來,花豹子笑著朝妊婋招招手:“昨兒晚上睡得好嗎?還沒吃早飯吧?”說著就伸手給她拿碗盛粥,坐在她身邊的小孩兒從粥碗上抬起頭來,好奇地看向妊婋。

上回妊婋來時一直在寨裡養傷,並沒見到花豹子的女兒,今日原是初見。

這小孩兒今年剛五歲,胖胖臉兒一雙圓眼,看了她一會兒後,指著自己的脖子,跟妊婋說:“你脖子上有花紋,真厲害!”

妊婋坐下來接過花豹子遞來的粥,對她笑道:“頭回有人誇我這疤,你眼光不一般。”

“咱們這位小少當家,眼光一向很獨到。”聖人屠也笑著在旁邊坐了下來,陪著她們吃了頓簡單早飯,等教養娘子過來接走花豹子的女兒,她們才跟妊婋說起今日的安排。

老夫人日前派下山的那些人,聽說二少爺院落被圍,今天淩晨就進山往寨子這邊趕回了。

花豹子早派了人在嶺內探到蹤跡,前後數了好幾遍,確認其中少了三人,是往老寨主相熟的南邊山頭另一座寨子搬救兵去了。

那幾人往南的路線,定會進入太平觀巡山的範圍,聖人屠也已為此事跟千光照和千淵海打過招呼了,等那三人被太平觀送來,就是時候跟老夫人正式撕破臉了。

妊婋認真聽完點點頭:“看來事情還算順利,到時候我們也過去那邊給你助助威。”

花豹子笑道:“沒問題,你們待會兒就直接去西院。”

妊婋又在這邊花廳裡跟花豹子說了一陣話,見她還有事要忙著去吩咐,便沒在這裡久坐,想到杜婼她們都還沒吃早飯,於是順便從花豹子的院中廚房裡給她們捎了一桶粥,還有幾籠肉餅和油炸糕。

聖人屠叫了兩個力婦幫忙給她抬回院,又另外吩咐人給旁邊幾個院落也送些吃食過去。

待妊婋滿載而歸推開院門,杜婼才練完前日從太平觀學的一套刀法,正在井邊洗臉,穆婛和另一個少年也已經起來洗漱過了。

大家一起走進小敞廳裡坐下,妊婋陪她們吃著早飯,把早上從花豹子那裡聽來的安排,給她們講了講。

幾人聽完無不摩拳擦掌,在這邊吃完後,和住在旁邊院落的大家一起往外走來。

山寨中的眾人已經行動起來了,花豹子在各處布置好了人手,妊婋等人離開這邊院落,徑直往老夫人所在的西院趕來。

西院外牆此刻已有許多人被力婦們擒在地上,院子裡外都有聖人屠帶了人嚴密把守。

妊婋等人進來後不久,又有一個管事娘子帶了一串被綁起來的男人來到這邊院外,聖人屠讓那娘子把那串男人押進院中跪下。

妊婋數了數,人數和早上花豹子說的一樣,看來正是從山下趕回來要救二少爺的那些人,都是老寨主舊日親信。

妊婋見他們一個個麵上氣不忿,恐怕一會兒出什麼岔子,於是往前走了幾步,站到跪著的那些人側邊默默觀察。

老寨主留下來的人不少,儘管花豹子這幾年收了大量新人,但多數都在各處看管產業,在山寨內跟舊人相比,還沒有發展到能夠輕鬆壓製的地步。

隻是花豹子動手迅速,這才出人意料地擒住了老夫人院外這些人。

許多寨中舊人都還以為昨日隻是一次尋常的吵架,覺得婆媳二人的關係還有轉圜的餘地,所以花豹子才隻是圍了二少爺的院子,看樣子是準備以此跟老夫人再談一談。

可是花豹子並沒有立刻再去見老夫人,而是招待起寨外來的朋友,大家便都以為情況並沒有那麼嚴重,還都想著要從中斡旋一番,勸花豹子把二少爺放出來。

誰知今日一早就變天了,一群力婦從花豹子那邊出來,強行控製住山寨內的所有路口,並將老夫人的院子也圍了起來,還把老夫人叫回寨的親信押了進來,眾人這時才反應過來事情變嚴重了。

妊婋見這邊院中許多人一副如夢方醒的模樣,料到恐怕會有反撲,正想著要去跟聖人屠說說。

她剛抬腳,地上一個跪著的男人突然竄了起來,猛地衝向站在旁邊的聖人屠,口裡喊著:“都是你這毒婦教唆夫人忤逆尊長,老子今天饒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