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河垂地(1 / 1)

亂世梟雌 鳴蒂 4459 字 2個月前

兩邊人離得還遠,就聽那邊響起一連串張揚的笑聲,笑中還帶幾分嗔意:“好個小疤子!竟叫我苦盼了這許多時日,聽說南邊山路有滑坡,又為你擔了一場驚!”

話說完時,她已走到了眾人麵前,聖人屠笑道:“當家的,人家已有了新名字,如今叫做‘妊婋’,莫要再叫人小疤子了。”

“哦是!”花豹子一拍腦門,指著旁邊一起來迎接的兩個少年,“她們和我說了的,我一高興竟什麼都忘了!這新名兒起得好!為此定要慶賀一番!”

妊婋也笑:“是了,屠大娘子還說要給我備賀禮,我這回正經是來打秋風的!”

花豹子哈哈大笑著一把摟過妊婋,又聽妊婋給她介紹了身旁的杜婼,她趕忙抽出另一隻手用力跟杜婼握了一握,連聲笑道:“好好!都是豪傑!來,進寨說話,席麵都備上了,晚上大家一起熱鬨熱鬨!”

她說完轉身帶著眾人往裡走去,轉過兩道彎,就見到了山寨的高木大門,兩邊是齊整圍欄。

進門走了一段平整土路,先來到一處池塘庭院,走過一座小橋,便是山寨的正堂大屋。

妊婋一邊走一邊四處看著,這裡與她兩年前初次來到時相比,有了不小的變化,庭院房舍擴建了,內中行走的力婦們也比先時更多了。

見她們到了,有兩個娘子從正堂裡迎出來,請其餘眾人先往宴廳裡落座休息,隻留花豹子和聖人屠,連同妊婋和杜婼,一起走進正堂屋裡,將那個裝著坤乾鉞的匣子抬進來放到了桌上。

花豹子伸手打開匣子,這一路顛簸未曾影響那鉞分毫,此刻它仍是靜靜躺在匣中軟墊上,在堂屋燭火下閃爍著金光。

花豹子細細看了一回,激動萬分地說道:“靈極真人實在豪闊,又給咱們工坊添了一件神兵!”

這時從外麵走進來一位娘子,對花豹子說道:“當家的,眾人都已落座,席麵皆齊備了,請大家同去入席吧。”

妊婋聽這話,似乎今日這席隻有花豹子做東,於是問道:“今晚就隻有咱們?大當家那裡,需不需要先去拜會一下?”

花豹子將匣合起來,冷笑一聲:“她今日身上不舒坦,你不必去,咱們隻管熱鬨咱們的。”

妊婋聞言,已能感受到寨中格局確實是日月換新天了,遂隻點頭一笑,沒再說什麼。

花豹子亦未多說,隻笑著請聖人屠帶人將這坤乾鉞抬進她後院收好,隨後拉著妊婋和杜婼,往宴廳走來。

今晚的宴廳設在山寨東院一個大花廳裡,當中擺著三個大長桌,妊婋幾人進來時,大家都已各自落座了。

今日新來的人們,和山寨內的娘子力婦們混坐在一起,並未分什麼主客,大家有說有笑地等著開席,一團和氣。

見花豹子到了,眾人紛紛招呼她們落座,花豹子也不大講究座次,隨意挑了個地方坐了,叫妊婋和杜婼坐在她左右兩側。

大魚大肉流水似的端上了桌,大壇酒也打開各人滿上,少年們則另有一壺甘霜露喝著,席間有說有笑,熱鬨非凡。

花豹子是個好酒的,正逢杜婼亦是好酒量,兩個人連說帶喝,沒一會兒功夫三五大碗已下了肚。

妊婋對酒興趣不大,看她們喝得高興,她隻陪了半碗,就悶頭吃起肉來,寨中大廚最拿手的野菜乾扣肉,給每人各上了一碗。

這道扣肉妊婋兩年前就在這裡吃過,也是想念了許久,此刻就著熱氣騰騰的米飯,一連吃了兩碗。

席間杜婼趁著酒興,給大家講起了雞毛賊上太平觀尋釁被反殺一事,口若懸河,聽得眾人連連拍手叫好。

這日宴席直熱鬨到二更,花豹子想到她們來時路上辛苦,也沒留她們在席過晚。

席散後她親自送了妊婋和杜婼出來,到早給她們安排好的一座小院裡來。

前日被妊婋打發來給她報信的兩個少年也住在這裡,其餘隨她們一起來的眾人則被安排在相鄰的兩處院落。

這院中四周圍著籬笆,當中一排房舍,共是四間屋子和一間敞廳。

院中花草繁盛,門前還搭了個大涼棚,四周圍著紗帳,裡麵有一張鋪著草席的寬竹榻。

“這涼棚子好!今兒晚上我就睡這兒吧!”杜婼進門瞧見那涼棚,一下子喜歡上了。

花豹子笑道:“想睡哪裡睡哪裡,反正這整個院子都是你們的。”說完她也沒有久留,隻讓她們早些休息。

幾人送走花豹子後,一起往屋後用山泉水洗漱了一番,消退了這一日的勞乏。

妊婋最後一個走出來時,杜婼已經在院中竹榻上躺下了,又朝旁邊拍了拍,讓她們也上來:“快來!躺在這裡可以看到天河!”

妊婋仰頭一看,果然穹頂一片星光燦爛,於是也跟那兩個少年一起爬上了竹榻。

這張榻極為寬敞,四個人並排躺在上麵也不顯擁擠,妊婋頭枕雙臂看著滿天繁星,靜靜欣賞了一會兒美景後,幾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起來。

“這花豹子似乎是個奇人,俺瞧這山寨也有些年頭了,不像是她一手建的,聽話裡話外,她跟大當家有些不對付?這是怎麼回事?”杜婼想起開席前,花豹子對妊婋那句拜會大當家的話滿不在意,又見席間眾人說話的語氣,好似這山寨當家的隻花豹子一人,她不禁有些好奇起來。

“她啊……的確是個奇人。”妊婋悠悠說道,“她的身世全寨皆知,是上一位山寨男當家的夫人從山裡撿回來的,當時她正靠在一個母豹子懷裡喝奶呢。”

杜婼聽了大感奇異,翻身以手撐頭追問:“她是被豹子喂大的?”

妊婋點點頭,緩緩跟她們說起這樁奇事。

那大概是三十年前,這橫風嶺的山寨已經初具雛形,靠著劫掠過路商隊養活了幾百號人。

其時的寨主,是個因被官府通緝落草為寇的男人,那年他同夫人往北山狩獵,途中遇到一隻母豹帶幼崽在林中小憩。

男人極想要一張豹子皮,遂挽弓搭箭,射死了母豹,走過去瞧時發現那母豹身邊不止兩隻幼崽,身下竟然還躲著個女孩子,約莫兩歲,還在喝奶。

夫人見那女孩年幼可憐,便將她抱回山寨,起名“豹兒”,親自帶在身邊扶養,教她說話認字,待她長大後,把她許給了自己的長男。

豹兒成親後不久,那男寨主又一次出門狩獵,被一隻年輕母豹從樹上跳下來咬斷了脖頸,山寨大當家的位子便落到了夫人的長男頭上。

自此,夫人變成了老夫人,豹兒少奶奶變成了豹夫人,並開始參與山寨的管家事務。

幾年後豹夫人誕下一女,又過一年新寨主酗酒而死,山寨再次沒了主人。

老夫人倒是還有一個次男,隻是這位二少爺係老夫人高齡所生,當時年紀尚小,恐怕不能服眾,於是老夫人便臨時坐了大當家的位子,讓豹夫人做了二當家的。

兩個寡婦撐起了山寨的日常要務,按照老夫人的意思,她希望這山寨由她們打理到二少爺成親之後,再交與他做新任寨主。

杜婼聽到這裡,往竹榻上捶了一拳:“既已做了當家的,哪有再讓出去的道理!”

花豹子也是這樣想的,這幾年山寨在她手中擴展出不少產業,原先的老寨主隻知道打家劫舍,到她管家後才開始做些官府控製之外的生意,包括倒賣山中稀有香料木材,以及私產山湖鹽崖鹽和私釀糧食酒。

這幾樣都是朝廷明令禁止的,花豹子卻不管那些,反正從前打劫商隊也是犯法,她不如把攤子鋪得再大些。

朝廷這些年四處平叛,也沒精力管山溝裡的事,倒讓她有機會將這地下產業越做越大。

這二三年因要鋪這些產業,山寨上的人也開始急劇增多,後來進寨的力婦們,基本都是花豹子親自招來的。

也就是從這時候開始,她不再讓人稱她“豹夫人”,而是隻叫“當家的”,對外也隻是自稱“花豹子”,再不提“夫人”二字。

因花豹子格外能乾,老夫人便常日深居簡出,隻聽花豹子向她回稟山寨事務。

直到今年開春,老夫人要給次男議親,卻屢遭花豹子攔阻,她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個養女已然脫離她的掌控了。

及至上個月,花豹子手下探山的娘子們在後山發現了官府開采到一半廢棄的鐵礦,正巧花豹子也得知了營州失守的事,又聽妊婋說幽州府衙對造反軍態度曖昧,於是派人從關西道黑市購入了一批生鐵和開礦用具,要把寨中的鐵器工坊擴大一倍,打些兵器分發給山寨眾人,以應對即將出現的混亂局麵。

花豹子從營州出事後便極力邀請妊婋進寨,不過妊婋倒是沒料到她會在這個節骨眼上跟老夫人撕破臉,於是轉頭問躺在身邊的少年,這兩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那少年是跟著妊婋的所有妹兒裡年紀最長的,今年十五歲,跟妊婋一樣鉸了短發,額前幾綹碎發微微打卷,過去城裡街坊都叫她“卷毛”,前兩日她在太平觀也給自己起了新名字,現在叫做穆婛。

穆婛聽妊婋問起老夫人,便把昨日事說了一遍。

原來是因為鐵器工坊擴建的事,老夫人恐怕花豹子此舉會引來官府和造反軍的注意和圍剿,於是昨日將她叫到了自己屋中斥責了一番,隨後又提出對二少爺親事一拖再拖的不滿。

老夫人明確說了,定要讓二少爺今年成了親,自己就把大當家的位子讓給他坐,叫花豹子從旁輔佐。

花豹子自然是不同意的,二人在屋中大吵一架不歡而散,院中許多娘子力婦們也都聽到了,今日一早花豹子派人將二少爺的院落圍了起來,頗有點磨刀霍霍的意思。

妊婋枕著雙臂輕輕笑了一下:“好哇,咱們一來就有熱鬨看了。”

杜婼做了個手起刀落的動作:“還圍起來做什麼,直接把那二少爺弄死不就完了。”

穆婛笑著搖搖頭:“寨子裡也還有老寨主從前遺留的親信死士,前兩天有一批人被老夫人派下山去了,總得把這些人全騙回來一鍋端了,才不留後患。”

杜婼想想也是這個理,又問:“那她準備啥時候端呐?”

妊婋笑道:“我估摸著也就這一兩天了,咱們來得正是時候。”

“那敢情好,俺就愛看這樣的熱鬨。”杜婼拍了拍手,又問,“你們原先都在幽州城裡,晚上吃飯時聽花豹子說她有好些年沒進過城了,那你們又是如何認得她的?”

妊婋見問,轉頭看了穆婛一眼,兩個人不約而同露出一個苦澀的微笑,同時回想起了兩年前那個驚心動魄的傍晚。

妊婋摸了摸脖子,杜婼也看向她頸側那道疤,微微凸起的深色疤痕像是蜿蜒的山脈。

妊婋又看向上方的星空:“這個嘛……還得從兩年前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