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裡的夏季午時,風竟是涼絲絲的,霧氣中帶著微微潮氣,直叫人看不清眼前路。
因石階太窄,男人們隻能依次往裡走去,打頭的還是那個頭插紅雞毛的男人。
不知為何,他越往上走心裡越發怵,行到半途不留神還滑了一跤,被小嘍囉搶上前扶住:“五哥當心。”
他自覺失了麵子,一把將手甩開:“滾!小爺用你攙?”
走了三段石階,紅雞毛男人終於見前方開闊起來,隻是還有些霧氣,他轉頭吩咐小嘍囉:“你去前頭看看,可有那什麼道姑廟沒有?”
那小嘍囉應了一聲,便往前跑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鬆林霧氣中,紅雞毛男人抬手示意後麵人先不要往前走,隻是站在那裡等小嘍囉探路,一麵四下裡打量環境。
就是一片平平無奇的鬆柏樹林,霧氣正在慢慢散去,遠遠還能瞧見前方房屋的輪廓。
不過一間荒山野廟罷了,大白天的又不會鬨鬼,再說他們這些最早跟著大王造反的一夥人,打家劫舍什麼事不做?就算有鬼也該是鬼怕著他們,紅雞毛男人這樣想著,捏了捏手裡的刀柄,恢複了上山時的膽氣。
不多時,探路的小嘍囉跑了回來,報道:“前麵確實有座大廟!”
“好。”紅雞毛男人冷哼一聲,“都隨我去叫門。”
他早就想好了說辭,準備先以“尋找戰亂失散的自家婆娘”為由,賺開大門,再視裡麵情況而定。
他這次帶的人個個強壯,就算裡麵的人比他們多,也都不過是些女人,旦有掙紮抵抗的,殺幾個嚇住她們就老實了。
他想完把刀放在背後,大跨步朝前走去,邁著自以為猛狼入羊圈的雄肆步伐。
其餘男人也趕忙跟了上去,所有人都從窄徑石階上走進了鬆柏林裡。
“三十三,人齊了。”
沒等他們走到道觀門口,頭頂忽然傳來數人頭的聲音,緊接著後麵“轟隆”一聲,他們走上來的窄徑石階竟被一塊巨石給堵上了。
“你們是來尋俺的嗎?”一個聲音從左手邊傳來。
紅雞毛男人先是被方才數人頭的聲音和那個巨石弄得有些不明所以,此刻又聽有人問話,他忙轉頭看去,隻見一個壯碩女子從道觀外側牆邊走出來。
他皺眉細看,這不正是他苦苦搜尋的胖龍,那個害死他拜把子兄弟的母夜叉。
此刻胖龍手裡什麼也沒拿,還一臉挑釁地看著他,他登時大怒,舉刀上前:“你竟敢獨自走出來送死,今天我就要你給我兄弟償……”
“命”字還沒出口,他忽然感覺到有人從後麵往自己膝蓋窩上踹了一腳,不禁腿上一軟,“撲通”一聲跪在了胖龍跟前。
“嗨呀?”胖龍嘿嘿一笑,“俺可沒給你備壓歲錢。”
他以刀杵地,回頭怒視,一個短頭發的大高個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他身後。
那人頸側刀疤猙獰,麵上卻是神色散漫,手裡也沒拿兵器,仿佛隻是路過時不小心碰到了他。
紅雞毛男人反應倒是不慢,立刻爬起來揮刀,卻被那人閃身躲過,又一腳踹在他胯襠上,他吃痛手一抖,被眼疾手快的胖龍奪走了彎刀。
旁邊那群男人方才還在看後麵堵路的巨石,知道有埋伏都四下裡張望,見前麵冒出兩個手無寸鐵的女人,也都沒當回事,直到見紅雞毛男人被奪了刀,才趕忙一哄而上,前去助陣。
那群人往上衝時,卻沒留意腳下,不知從哪裡飛出來一根繩子,打在中間幾人的腿上,登時骨裂見了血。
那幾人一起臉朝地向前摔去,帶得周邊人也跟著摔作一團。
那繩速度極快,在他們倒地前就抽走了,後麵有個男人看清繩子末端是一支閃著寒光的七棱鏢頭。
他是個懂兵器的,立刻認出這是精鐵打造的繩鏢,沒想到在這荒山野廟門前,竟能碰上軟兵之王。
這時,又有幾個女人從鬆柏林裡走出來。
有持劍的,有拿刀的,有扛槍的,甚至還有拎錘的。
好重的殺氣。
不是說這裡隻是個道姑廟嗎?
事到如今,也隻能硬著頭皮往上衝了,那些暫時沒受傷的,見紅雞毛男人被擒,紛紛往來人方向衝了過去。
對方有幾件兵器又如何?他們可是男人。
最好也能擒住對麵一個人,到那時就能跟她們談條件了。
很快,雙方手中的兵器在鬆柏林邊緣發出了清脆的碰撞之聲,中間還夾雜著骨頭折斷和身體倒地的聲音。
紅雞毛男人被擒在地上,隻能露出一隻眼睛觀看戰況,他剛剛被踹完襠幾乎站立不住,沒兩下就被那個頸側有疤的人反手扣住了。
擒住他的那人跟胖龍兩個似乎還看上了熱鬨,在那裡指指點點地聊了起來,一下說這個屪子不行,一下說那個屪子太蠢。
他不愛聽這話,強忍怒火,準備等體力恢複些趁空逃脫,卻不料胖龍聊到興頭上,一屁股坐在了他背上。
這一下壓得他胸腔乍痛,禁不住噴了口血出來。
在失去意識前,他聽到林邊打鬥的聲音漸漸弱了,又聽到遠處有人說:“開齋了,回來吃飯吧。”
不知過去了多久,男人被一潑冷水驚醒,他艱難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被綁在樹上,發帶上那根紅雞毛掉了下來,貼在他耳朵邊。
他抬起頭,見到麵前站著幾個女人,大部分穿著勁裝,也有穿布衣的,他來回看了幾眼,認出了胖龍和那個頸側帶疤的人。
最後他把目光停在了正中間的勁裝女子身上,隻見她腰間掛著一卷繩子,繩頭墜著一支鏢。
早些時候這繩鏢飛出來,他也瞧見了,想不到深山裡頭,竟有這種臥虎藏龍的地方。
千光照見他盯著自己腰間的繩鏢,並未理會,隻是淡淡對身邊人說道:“這個也是活著的,請諸位都出來瞧瞧吧。”
不多時,一群布衣女子從道觀裡走出來,紅雞毛男人皺眉望去,認出了那些從女子營逃脫的,還有些看著年紀不大,都是乞丐模樣,卻沒見過。
他往旁邊瞟了一眼,他帶來的人此刻全都被綁在周邊樹上,看上去都還活著。
他不知道這幫女人到底想乾什麼,但既然沒殺他們,必然還有轉圜的餘地。
他想著,實在不行就先假意求饒,磕頭痛哭也演得出來,隻等找到機會逃出去麵見大王,定要帶大部人馬殺回來,搗毀這座道姑廟,將這些女人千刀萬剮。
正幻想著來日大仇得報的畫麵,他忽聽左邊傳來一個手下淒厲的叫喊聲,紅雞毛男人吃力地轉過頭,見許多女子聚在那些綁人的樹前,正在聽幾個道士講授:
“這個就是屪子,踹的時候呢,最好是腳尖發力,來,都試試,憑叫聲判斷下力度。”
“這是心臟的位置,捅的時候看好角度,要儘量避開肋骨,以免刀身卡在裡麵。”
“割喉最關鍵的是速度要快,出手一定得果斷。”
“注意嗷,殺人的時候出血太多容易讓刀柄打滑,這個時候抓握的手法就很重要了。”
講授和示範的聲音,伴隨著男人的哀嚎陣陣傳來,濃重的血腥味不斷侵襲著人的鼻腔。
紅雞毛男人越聽越絕望,他本以為對方沒下殺手是為了要讓他們認錯求饒,誰成想竟是在這裡拿他們開班授徒!
他忍痛掙紮了兩下無果,崩潰地低下了頭。
跟胖龍一起逃出來的那些布衣女子,有膽子大的,衝上去有樣學樣地嘗試起來,也有膽子小的,隻是躲在道長們身後不敢上前。
妊婋在人群中又看到了早上那個拿刀比劃著演練自刎的女子,隻見她緊緊握著千光照送給她的短劍,跟在道長們身後怯生生地看了半天。
直等來到第十棵樹前麵時,她終於鼓起勇氣,把劍捅進了樹上那個半死不活的男人腹中,抽出劍後看那男人斷了氣,她才放鬆地笑起來。
看到這一幕,妊婋不由得跟著也笑了,這時忽然有個人從後麵搭上她的肩膀,她回頭一看,是厲媗咧著個大嘴:“在這兒傻樂什麼呢,一會兒跟我一塊兒乾點力氣活去。”
方才林邊開打時,妊婋和胖龍擒著那紅雞毛男人看熱鬨,厲媗則跟著千光照等人一起上了陣。
因厲媗還不大會使兵器,千光照也沒讓她往前上,隻是將她帶在身後,每次用繩鏢卸掉一個人的刀棍,就扔給她打暈捆上。
這體力活厲媗乾得不亦樂乎,還無師自通了一記鎖喉,隻是中間有兩次失誤,又是勁兒使大了把對方脖子掰折了。
後來次數多了她終於掌握了力道技巧,剛才還挑了“一棵樹”給眾人演示了一下她的鎖喉手藝,包含從掐暈到掰折的細致步驟講解。
這時候講授已經陸續結束了,斷了氣的都被鬆開繩子,整齊碼放在地上。
最後一個被放下來的男人渾身是傷,浸透血的紅雞毛顏色暗淡,牢牢粘在鐵青的臉上。
金烏西墜,霞光滿天。
妊婋和厲媗以及胖龍,還有幾個道長一起,將那三十三具屍體堆到一個大平板車上,前拉後推地跟著千光照往道觀後麵走去。
其餘人則先回觀中洗澡更衣去了,太平觀門前又恢複了往日的寂靜。
推車的眾人並沒走多遠,這太平觀建在崖邊,繞到後麵就是萬丈深淵。
她們將車上的屍體一具具扔下去,不消兩刻鐘,平板車就清空了。
妊婋站在峭壁邊上,往下瞥了一眼,底下是個狹長山澗,怪石嶙峋,似乎還有些零碎的陳年屍骨,東一塊西一塊的。
她看了一會兒,轉過身拍拍手上的灰塵,看向千光照:“這真是個毀屍滅跡的好地方。”
“小觀當年修築時確有這方麵的考量。”千光照笑得溫文爾雅,“畢竟深山中的道觀,很容易招來一些不懷好意的打擾。”
日暮落下,晚霞融入了天邊沉靜的深藍色中,眾人閒閒說著話,將空車拉回道觀門外,停好後一起走進觀中。
就在天色完全轉暗的時候,雨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
雨水衝刷著道觀外那片鬆柏林,血跡順著樹乾流淌下來,一直流到外麵的窄徑石階上,奔騰成一條桃紅色的小小溪流。
這雨越下越大,從山頂下到山腳,從城外下到城內。
幽州府衙正堂外那座日晷四周,此刻也在雨中彙聚出一片赭赤色的淺淺水泊。
一個華麗發帶上彆著野雞尾羽的男人坐在廊下一把太師椅上,另有幾個頭插短雞毛的在他身後打著燈籠,一同看著綁在廊外柱子上穿官袍的男人們,此刻都已被打得遍體鱗傷,官袍也是殘破不堪。
“大王,刺史確實已經被我等派人劫殺了,我等是真心投誠……”被綁在中間的男人虛弱地說道。
“都說已殺了,卻偏不見了刺史的人頭,就拿城外官道那幾個光不出溜的臭肉乾子糊弄爺爺?”
“這這……實不知緣故,還請大王再寬限些時日,容我等再派人訪查。”
“嘖。”被叫大王的男人不耐煩地換了個坐姿,抬頭見天已完全黑了,他忽然想到了什麼事,轉頭問後麵,“老五帶人搜山,怎麼今天沒見有送信兒的回來?叫人明天一早過去看看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