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城望斷(1 / 1)

亂世梟雌 鳴蒂 4606 字 2個月前

鶴鳴曉霧,雁唳晨雲。

朝暉進入層巒疊嶂的燕北群山,直抵隱藏在西側峭壁之間的太平觀。

妊婋匆匆起身,跟厲媗還有少年們從北邊小院走出來時,道士們早課結束,已在堂外開始晨練了。

“還是沒趕上啊……”妊婋懊惱地摸著頭,昨天她們乾了體力活,回來早早就洗漱歇下了,原想著今天早點起來,到齋堂廚房給做飯的道長們打打下手,誰知一覺睡到天光大亮,已然遲了。

她們站在正堂外的樹蔭底下,看著道長們練功。

昨天早上看時妊婋還瞧不出個所以然來,以為不過是道家尋常養生的拳腳,今日再看時,隻覺得那些拳法棍法劍法刀法,樣樣瀟灑自如,出神入化。

厲媗也看得一臉向往,昨天她留下,主要是想幫忙,今天不想走,主要是想拜師,畢竟誰見了昨日那樣眼花繚亂的功夫,不想學上幾招呢?

這時,有個小道童從外麵歡快地跑了進來:“二師姊巡山回來了,帶了兩個雞毛賊!”

道士們聽了紛紛停下手裡功夫回頭來看,很快,千光照從正殿走出來,麵上仍舊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淺笑盈盈,隻是一邊走一邊對眾人說:“我出去瞧瞧,想來的都來。”

妊婋和厲媗一聽也跟了上去,和眾人一起來到道觀門外那片林邊空地上,果然見到一個穿著黑色勁裝的道長站在林邊,身旁跪著兩個倒楣模樣的男人。

她們昨天和這位二師姊打過照麵,知道她法號千淵海,是千光照的同年師妹,人如其號,比較深沉,表情是沒有的,話亦極少,往那一站好似個鐵人銅塑。

以妊婋目前觀察到的情形來看,千光照和千淵海二人,應該是一個在內主持道觀日常要務,一個在外每日巡視山林探查外界動向。

千淵海巡山是一天兩趟,早上一般都是她獨自一人,傍晚那趟則會看心情帶一兩個話不多的師妹同去。

昨日道觀外的戰鬥,千淵海沒有參加,因為她午後照例要睡覺。

傍晚她睡醒出來時,正好碰見妊婋等人打掃戰場搬運屍體,千淵海路過隻是淡淡瞥了一眼,給千光照丟下一句“我去巡山”就走了。

因此妊婋不太清楚千淵海慣使什麼兵器,此刻她好奇地上下打量,可是千淵海手裡什麼也沒拿,渾身上下黑漆漆的,瞧不出有帶兵器在身上。

這時千光照已經走到了那兩個男人麵前,見他二人頭上都插著雞毛,其中一個人頭上的斑點雞毛跟昨天帶頭的那個人長度差不多,於是她隻向他問了幾句話。

那男人先時還不願開口,挨了千淵海一腳之後開始磕頭求饒,竹筒倒豆子一般把知道的都說了。

斑點雞毛男人稱他二人是奉了雄雞軍首領之命,來尋找前日帶人搜山的小頭目。

那小頭目自進山那天起,每日都會派一個人回城彙報進展,但昨日卻沒見有人回來報信。

首領以為他們是因為押送女人下山走得慢,又碰上下雨,所以宿在哪個山洞裡了。

今日他們按照前頭報信的方向,走了兩個大山洞尋找,正好被巡山到附近的千淵海逮了個正著。

千光照聽完,細細問了他們前麵收到的報信內容,得知信息中對於太平觀的位置說得十分模糊,於是轉而又問起了幽州城的近況。

幽州城開門投降到今天是第三日,雄雞軍已經完全控製了整座城,首領和一眾大將及軍師們把大營搬進了府衙。

破城當日,有一半人馬開進了城,駐守各個裡坊,另外一半人馬拆分成兩支,分彆在幽州城的東西兩座城門外駐紮。

因破城時幽州已戒嚴,城內並沒有亂,隻有七八個富戶被抄了家,其餘人家都被要求暫時封閉門戶,不許走動,等待後續的“上門查驗”,而沒有宅院住所的遊街乞兒,則全部被充入雄雞軍中。

目前雄雞軍的首領和軍師們,都在府衙拷問幽州刺史的下落。

就在幽州破城的前一日,提前派人聯絡雄雞軍表示願意主動投誠的當地官員承諾,會奉上幽州刺史和長史的人頭以做表態,這是他們當時談好的條件。

當日城中戒嚴後,幾個商量好要投誠的官員先是把那兩支前往媯州和涿州借兵的人馬路線,以信鷹傳到了雄雞軍大營,隨後又派了人一麵出城截殺長史,一麵前往刺史宅邸行刺。

直到派去刺史宅邸的人回來報說,在院中發現長史穿著刺史的官袍,那起人才知道他二人調換了身份,其時截殺長史車隊的人也已派出去了。

那幾個官員想著,即便他兩個調換了身份,隻要一齊都殺了,到時候拿著人頭開門迎降也是一樣。

可是出城截殺長史車隊的人一去不複返,直到城破了,雄雞軍在城外巡查發現了官道上的車。

那些人曝屍荒郊,遭了野獸啃食,又趕上後來下雨,被雄雞軍的人抬進城送到府衙讓眾人認屍時,已是慘不忍睹。

當日府衙老官兒們見到這一幕,膽汁都吐出來了。

而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其中有一具屍體,人頭不翼而飛。

有幾個官兒依稀辨認出了刺史的身形,隻是那屍體並未穿衣服,渾身上下沒有任何能證明身份的東西。

雄雞軍的首領也不相信他們的指認,認定是他們放跑了刺史,給朝廷遞消息,於是他下令將所有府衙官吏全部捆上,拷打逼問刺史下落。

刺史分明就躺在府衙堂前,隻是沒了人頭,無法證實,拷問自然是拷問不出什麼來,場麵便僵在了那裡。

妊婋聽到這裡,忍俊不禁地跟厲媗對視了一眼,府衙老官兒們這苦看來是沒少吃。

那斑點雞毛男人說完這些,旁邊小嘍囉也補充了幾句,把幽州城如今裡裡外外各項事全都說了一遍,直到最後那二人不住地磕頭:“我們知道的全說了!求神仙姥姥們饒命!情願不回軍去,隻要放我們一條生路,做野人都成!”

千光照淡然一笑:“既然都吐乾淨了,那就到此為止吧。”

這時旁邊一個年輕道士問她:“今天這兩個,還捆樹上做教具麼?”

“不必了,兩個太少,沒什麼意思。”千光照擺擺手,“我一會兒還要往觀主那裡去,也不得閒。”

千淵海聽到這話抬眼看了看千光照,心下會意,兩隻手往腰帶扣上一握,隻聽“鋥”的一聲,有道銀光在跪著的兩個男人麵前一閃而過。

那兩個應聲倒地,再看千淵海,已將兵器收回,又聽“哢噠”一聲,腰扣嵌合。

這一套動作速度極快,行雲流水,真正刀不見血。

妊婋看得眼都直了,問身旁一個道士:“這位仙長使的什麼?嗖的一下都沒看清。”

那道士熱情回答:“這是‘腰帶劍’,一種刃非常薄的軟劍,特彆適合割喉。”

妊婋這才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難怪方才她沒看出千淵海的兵器,原來是藏在腰間。

這時千光照已轉身往回走了,千淵海拎著那兩具屍體的衣領,往道觀後麵的峭壁山澗走去,眾人見狀也都跟著千光照進了道觀。

厲媗進來後,跟妊婋說自己想要留在觀裡學些本事,妊婋聽了也不攔阻,二人正合計去問問千光照,卻見她已徑自往觀主的院裡去了。

二人又想少年們也還沒吃早飯,於是都先往齋院走來,準備吃完再去找千光照。

大家在齋堂吃完粥菜,出來洗碗的功夫,又在廊下碰著了從菜園回來的胖龍,仍是拎了滿滿一筐。

胖龍是個閒不住的人,做事爽快又麻利,住在這裡總想著給觀裡出點力氣,於是每日都跟兩個道長一起去園裡摘菜,又主動包攬了往廚房送菜洗菜的活,讓摘菜的道長們都休息去了。

此刻她見妊婋等人在這裡洗碗,便走到旁邊拿了一個大木盆過來,又在井邊挑了一桶水倒進去,洗著菜跟她們閒敘起來。

胖龍聽說她們是從幽州城裡跑出來的,好奇地問她們城裡是什麼樣的,原來她長在平州南邊一個小村子裡,從來沒有進過城,總聽人說城裡繁華,卻一直沒有機會見見。

“城裡不咋樣。”見胖龍一臉憧憬地說城裡謀生機會一定多,厲媗撇撇嘴,想起了自己夭折的行醫事業,“女人正經謀生難!恐怕還不如鄉下。”

“鄉下?你這是說天真話,鄉下女人活著更難!”胖龍憤憤地往旁邊空木盆裡摔了一根洗好的茄子,開始跟她們說起自己加入雄雞軍之前的事來。

她是家中長子,下麵還有個弟弟,與娘耶四口在村裡守著薄田看天吃飯。

因她打小生得胖,到了要說親的年紀,村裡都說沒人家養得起這樣能吃的胖媳婦,是以無人前來提親,娘耶為了給他弟弟攢些彩禮錢,便托人將她以十吊錢賣去鄰村老財主家做小。

她是不明就裡被哄騙上轎的,路上知道了原委後勃然大怒,跳出花轎,打了那些來接親的人,一路往北逃去,正遇著雄雞軍過境,在招募人手做大鍋飯。

她聽說有月錢,又聽說這軍隊是往幽州開的,便想跟著去大城鎮見見世麵。

後來她又提起自己的名字,當初隨軍就碰到過難題,因她和許多平常的鄉下女孩一樣,並沒有個正經名字,家裡人隻叫她“大妞”,胖龍這個綽號還是女子營裡的人給她起的。

這兩日她聽說那些少年都給自己起了新名字,心頭癢癢的,於是問:“起名字,有啥講究?”

旁邊一個少年指著厲媗說道:“我們這位學究說了,姓隨姥姥或者隨娘,名就挑一個自己喜歡的。”

胖龍有些不樂意:“俺不知道姥姥姓啥,俺也不想隨娘,她眼裡隻有俺弟,再就是俺耶,根本沒有俺,做什麼隨她。”

厲媗說道:“那就自己另起一個,誰也不隨,隻從你這裡起頭。”

正好妊婋這天身上帶著一本認字書,是千光照見她們在小敞廳裡每日跟著拓片學認字送來的,她擦擦手,從腰裡把書抽出來,翻開給胖龍看:“來,這兩頁都能做姓,你挑個喜歡的。”

胖龍從前不時路過村裡學堂駐足偷看,簡單的字也認得幾個,她看了一圈,指著一個“杜”字:“這個字俺看好,又是土又是木的,多接地氣!這字兒念啥?”

妊婋念給她聽了,她點點頭,又去翻後麵能做名的字,看到一個“婼”字:“這個俺瞧著挺順眼,這字兒咋念?”

妊婋還沒認到這裡,於是看向厲媗,聽她說道:“這個字念做‘若’……”

“弱?”胖龍直搖頭,“不好不好,女人可不能弱!”

厲媗低頭一笑:“此‘婼’非彼‘弱’,這個字還有一個讀音同‘輟’,意為‘不順從’。”

“不順從?那不就是俺嗎!”胖龍一聽又開心起來,把這兩個字在嘴裡來回咂摸,喜滋滋的,“好好,俺也有正經名字了,就叫做‘杜婼’!”

大家正在這裡拍手為這個新名字喝彩,千光照從外麵迤迤然走進院中。

見眾人都在這裡說話,千光照笑吟吟地跟大家打了個招呼,隨後對妊婋說道:“豹當家得知你們在這裡,派了人來送口信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