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雷聽雨(1 / 1)

亂世梟雌 鳴蒂 4826 字 2個月前

小道童聲音雖低,這話也還是被妊婋和厲二娘聽見了,兩個人對視一眼,皆蹙起眉頭,難道造反軍是她們引來的?

千光照看見她們神色不安,隻微笑道:“山路崎嶇,諒他們今日尋不到這裡,還請安心住下,彆擔心。”

隨後又問她們是否需要齋飯,妊婋指了指少年們堆放在地上的包袱,說她們自帶了乾糧,不必勞煩觀中齋堂。

千光照又走出門指給她們看這邊院中打水燒柴盥洗的地方,見她們安頓下來,才攜了那道童,不慌不忙地去了。

見觀中人都離開了這邊小院,妊婋把門關上,回身跟眾人圍坐在敞廳中間,一邊拿出乾糧來吃,一邊回憶她們往西來的路上,可曾遺漏什麼東西,被造反軍發現了不成。

大家回想了半日,東西都吃完了也沒想到能留下什麼痕跡,她們昨日在山裡趕路時,造反軍都在山下往幽州城進發,應該不會留意到山上才對。

正說著話,窗外傳來淅淅瀝瀝的聲音,又開始下雨了,厲二娘起身走到窗邊看了看:“這雨下得及時,昨日才有山路塌方,我看造反軍不會冒雨往這邊來。”

妊婋也看向窗外:“今天咱們先在這裡歇下,明日放晴就走,不管那些造反軍是不是咱們引來的,早點走也省得給人家添麻煩。”

厲二娘回過頭來:“這裡往寨子有彆的路嗎?若還是原先的路線,恐怕明日走不了。”

“還有一條崖間小徑。”妊婋說,“從這道觀的後門出去,往北有條石崖路,比山裡的路還好走一些。”

“你對這兒倒熟。”厲二娘走回來坐下,“以前來過?”

“聽人說的,今天來這裡的路,我也是頭一回走,果然能到這裡,那說明後門石崖路也能走。”

厲二娘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來時路上她就聽妊婋提過,她們這次要去投奔的那位山寨二把手,曾打發人到幽州城同妊婋說過幾條山裡路線,想來這道觀後門的石崖路,也是那時候告訴她以防萬一的,看來這位寨中英豪,是個心思細膩的可靠人物。

聽了這話,大家也都不再擔心,眼下能有一處屋頂避雨歇宿,又有路可通往她們來日要去的地方,此刻吃飽喝足,正好放鬆休整。

少年們卻是閒不住,紛紛看起了敞廳四周擺放的拓片裱框,因有妊婋的囑咐,她們也不去摸,隻是湊到近前看那些字,都不認得。

妊婋自己也隻是在街頭自學了些筆畫簡單的字,通不成個體係,更沒法兒教她們。

這一行人裡,隻有厲二娘是正經讀過兩年書的,認字還全些,此刻在這一幫小文盲跟前,竟能充個學究了。

因方才見妊婋給自己選了名字,少年們一個個也都躍躍欲試,聽了厲二娘說姓從姥姥處來,都開始努力回想,有記得的,也有不記得的。

厲二娘說:“你們年紀小,恐怕不記得這些,隨姥姥隨娘都是一樣,實在都不記得,就自己另起一個也使得。”

隨後她又帶著眾人,將那拓片上的字,從筆畫簡單的開始,教她們一一認起來。

妊婋沒去湊熱鬨,她見屋裡角落擺著一個空的土沙盤,於是拿起旁邊的細木棍,獨自蹲在那裡,歪歪扭扭地照著拓片寫下自己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直到窗外驟雨初歇,夕陽趕在日落前進了山,將她們這間敞廳照得金燦生輝。

少年們這日午後學了不少字,厲二娘又給她們留了功課,說明日還要查考,另一邊妊婋也把自己的名字練會了。

大家仍舊回到敞廳中間圍坐下來,少年們左一句右一句,滿眼崇拜地問起學究是如何識字的,因大家這日都給自己選了名字,於是又問厲二娘本名叫什麼。

厲二娘被少年們誇得有些不好意思,低頭一笑,接過妊婋推來的沙盤,寫下一個“媗”字:“我名厲媗,姥姥說此字古意通‘喧’,意為聲大顯赫,她說我出生時哭聲震天,從小嗓門就大,所以取了這個名字。又因我上頭還有個早夭的長姊,在家中排行第二,街坊都隻叫我二娘,說這樣稱呼親切,叫開之後本名倒是少有人知。”

隨後厲媗打開了話匣子,給她們講起自己的事來,原來她的姥姥是個穩婆,也懂些醫理,能識字看藥方子。

姥姥本想讓她學些醫術,將來做個婦醫,於是教她認字識藥,又送她去念了兩年女子私塾。

等她長到十五歲上,終於能跟姥姥學著出診,卻有官府發出公文,稱往後民間行醫需得在府衙領牌,無牌行醫遭人告發是要吃官司坐牢的。

從府衙領牌自然不容易,不僅年年交錢,亦且限製多多,第一條就明白寫著,領牌行醫僅限男子。

當時也有人家無視公文偷偷請醫婆來家給婦女瞧病,卻有那起算計男人,待家裡人將病看好,轉頭就上衙門告發領賞,又討了退還的醫藥錢,把那醫婆送進了大牢。

從那以後,再沒有哪個醫婆敢冒險給人瞧病,都紛紛改換行當做起旁的營生。

因這些事,厲媗徹底斷絕了行醫的心思,不久後姥姥去世,她跟人學起做漿湯茶水,每日挑兩擔出門,早晨賣漿,午後賣茶,獨自一人賺些微薄收入勉強度日。

大家聽完,都不免為她感到遺憾,妊婋更是憤憤不平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這世道真正可惡!”

“這世道真正可惡!”

無獨有偶,就在道觀另一頭的廂房裡,恰有一人好巧不巧,與妊婋幾乎同時說出了一樣的話來。

這是太平觀南院的一間小巧靜室,同道觀中其餘房舍一樣,都是通屋鋪著疊席,室內也沒甚器具,隻西窗下擺著一張矮幾。

此刻正有兩個人盤腿對向而坐,矮幾上兩隻茶盞中,冒著絲絲搖曳的熱氣。

坐在北側的千光照,聽了這句關於世道的憤慨之言,隻是伸手拿起茶盞抿了一口,淡淡看向麵前人:“世風日下,吾輩自當各尋出路,善士攜眾來此,亦非坐以待斃之人,不若化胸中憤懣為利刃。”

方才說話那人定定地看著千光照,握起拳頭:“若強賊果然搜尋到這裡,俺帶她們殺出去,必不帶累道觀!”

千光照神色莊重:“太平年月出世為的是修心,如今亂世已至,再要一味隻知避世,就失卻道心了,請善士勿要愁煩,既邀了你們上山來,自然同擔外患。”

那人沉吟片刻,認真點了點頭,隨即想起午後的事,又問:“今日那群來借宿的女孩子,莫不也是從造反軍手裡逃出來的?”

千光照放下茶盞,轉頭看了看西窗外,思忖道:“她們說自己是從幽州城裡來的,我想她們應該在造反軍抵達前就進山了,大抵是要往北去,隻因大雨滑坡,又見造反軍上山,才往西邊來借宿的。”

對麵那人輕歎一聲:“那估計是聽到風聲提前逃出城的,瞧著還都是些年紀不大的少年,就要在這樣亂世裡奔波,何其苦也!若非俺們來這一遭給寶地招了禍事,她們還能留在這裡避一避。”

千光照卻說:“這樣世道,避也不是常法,善士不必如此自責。”

隨後二人又就造反軍搜山進展聊了兩句,千光照說觀中庫房裡現存有防身兵器,問對方會使刀劍的人有多少,明日取出來分發,以備不時之需。

那人聞言再次抱拳向千光照鄭重道謝:“不管過去會使不會使,從今都要學些槍棒,俺這就跟她們說去,明日再同她們一起拜謝仙長!”

二人又說了幾句話,千光照才起身同那人告辭,離開了這間靜室。

暮色已落,道觀南院中人影寂寥,千光照轉道往觀主靈極真人的院裡去了一趟,在裡麵跟觀主說了一陣話,出門時,她手中多了一串鐵鑰匙。

又轉過一處院落,四周房屋燭火微明,隱約能聽到談話的聲音。

千光照站在院中看著那些影影綽綽的窗子,屋中那些人,都是師妹千淵海昨日晚間帶回來的。

山下的造反軍,從平州開來的這一路上,打著“殺豪強,分膏粱”的口號,收獲了不少鄉間民眾的支持。

軍隊路過莊院村寨,殺了不計其數的地主鄉紳,廣開糧倉,並以極其優厚的條件大肆征兵。

大量青壯男投入造反軍,當隊伍開到幽州城外時,造反軍人數已比出發時多了三倍有餘。

隊伍中除男人外,還有五十餘個女子,都是造反軍路過村寨時招募來的,負責給男人們洗衣做飯,按月領錢。

開始時,造反軍中還有些口頭上的軍規律法,那些隨軍女子與男人們分營駐紮,倒也相安無事。

但隨著隊伍裡的人迅速多起來,軍法不再如先時嚴明,總有人來到女子營地說葷話調笑,甚或有企圖動手動腳的。

山中暴雨那日晚間,就有幾個男人悄悄潛入女子營地欲行不軌,被發現時混戰了一場,其中兩個男人被失手打殺。

營地一度鬨將起來,其餘男人見死了人,就要往中營去見首領,要求處死帶頭打人的隨軍女子,並嚴懲整個女子營,說是她們引誘在先。

那群女子見苗頭不對,一起趁夜雨闖出營地,逃進了西邊大山。

其時恰逢太平觀有人下山探看幽州城的情況,碰見了這群正在山裡打轉的女子,便邀請她們往道觀裡躲避。

當日晚間一群人頂著雨在山中狼狽疾走,將幾處山坡踩得泥濘鬆動,待她們走後,又下了兩個時辰的暴雨,山北側在淩晨時分轟然滑坡,攔住了妊婋等人的北行之路。

千光照站在院中回想這兩日的事,四周屋子裡人聲漸低,燭火也陸續滅了。

月華更顯明亮,她見時候不早了,捏了捏手裡的鑰匙,抬腳往西走去。

太平觀西側有一座地庫,千光照來到門口時,師妹千淵海正提著燈在這裡等她。

二人相見彼此微微點了點頭,一起向裡走去,走過幽深的地下甬道,儘頭是一座漆黑鐵門。

千光照用鑰匙開了鎖,隨後跟師妹一左一右,合力打開了大門。

“轟隆隆……”

妊婋在黑夜裡一翻身坐了起來,旁邊的厲媗也起身側耳傾聽:“打雷了?”

妊婋眨眨眼:“好像是。”

“那明天咱還走得了嗎?”

“明早再看吧。”妊婋往窗外瞅了一眼,月光皎潔,不像要下雨的樣子,可能是旱雷,“應該不會再下那麼大的雨了。”

少年們都已經四仰八叉地睡熟了,她兩個沒再多說什麼,倒下接著睡去。

一夜寂靜。

敞廳裡眾人在柔和的晨光中醒來,她們在小院中洗漱畢,妊婋檢查了屋中拓片沒有磕碰損壞,大家把東西收拾好,背上包袱來找千光照道彆。

道士們此時已結束了早課,都在正堂外吐納練息,打拳舞劍。

妊婋饒有興致地站在邊上看了一會兒,見當中有穿勁裝的,也有穿布衣長褲的,看上去是些俗家人,也舉著各式各樣的刀劍,笨拙地跟在後麵練著。

庭院角落裡有個女子,拿了刀隻是怔怔站在那裡,她跟隨造反軍原本是想賺點錢,前日跟眾人倉皇逃出來時也沒想太多。

早起聽聞造反軍正在搜山捉拿她們,想到那些蠻不講理的男人,她卻有些怕了。

要是被活捉回去……

想到這裡,她忍不住把刀揮起來朝自己比劃了一下,想做個自刎的預演。

不料這時忽然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她抬眼見對方頸側刀疤分外駭人,不禁嚇了一跳。

“連死都不怕,不如帶幾個人走,殺一個夠本,殺兩個有賺。”妊婋輕輕扳了一下她的手腕,“持刀第一要義,刀鋒必須永遠朝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