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涼(上)(1 / 1)

所以今年,那獨屬於昔日藤壺皇後的輝煌宴會還能開設了嗎?

當然不能了,以後也都沒有了。

如今藤壺師姑每日吃齋念佛,對皇太後處處退讓,還沒等皇太後挖苦,她就主動上表請辭,今後不會參加或者主持任何宴會。

國母的榮耀,一定是僅屬於皇太後的。

她的處處忍讓使得皇太後心滿意足。

如果是一個合格的政治家,此時必定是要斬草除根的,但目前缺少繼承人這個大殺器的皇太後即使日日詛咒,也到底礙於輿論和所剩無幾的良心沒有真的對藤壺師姑下死手。

但對於已經徹底沒有了保護傘的源氏,嗬嗬。

那是一生之敵!

輾轉反側的皇太後想到了第一個大招:冷暴力!

不得不說,真善良啊。

如果曆史上的政治家遇到的都是這樣的對手,怕是做夢都要笑醒。

可是朱雀卻覺得,母後太殘酷了,完全沒有其他母妃的溫柔體貼。

那你要說朱雀會反對嗎?

不會的,他反抗不了母親,又對源氏有那麼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不爽,於是任由皇太後攪風攪雨,自己坐享其成,仍然是清清白白、被母親要挾的無辜帝王。

誰說男人,誰說帝王,不會嫉妒呢?

於是源氏漸漸感到了朝堂上針對自己的各種針對:凡是自己的建議都會被反駁;凡是自己的談笑都會被無視。

曾經在先帝庇護下政令暢通、眾人簇擁的源氏此時更深刻地意識到當年父皇對自己的深厚父愛。

他常常白天與二條院如常談笑,或者正常去左大臣家看望夕霧;深夜卻背著紫姬悄悄哭泣,每天早上的衣袖都是濕的,心都是涼的。

某次沐休日看到源氏和思念桐壺更衣的先帝一樣柔弱不能自理的做派時,淑子覺得自己直接□□無語了。

“你都不安慰我的嗎?我從第一次見到你就知道,你是個鐵石心腸的女人,枉你看了那麼多漢書,女德女訓你是一個沒有學到!”

“嗚嗚嗚。”

正值夜深寒重,慘白的月光直直潑進庭院,為地上灑下陰寒的霜。

淑子打了個哈欠,覺得自己的舍命陪君子卻被好心當成驢肝肺。

“即使有女訓,女子最優秀的品質仍然是忠誠孝順;若有那一葉障目的井底之蛙天天隻盯著忠孝仁義、為國為民的女子的性情和貞潔說事,那也枉讀聖賢書!”

“還有,彆天天哭了,皇太後早就已經為難我很多年了,我都過來了。這種事情,你早晚會習慣的。”

聽到“習慣”這兩個字,源氏實在委屈得受不了了。

“你不知道——那天我好好地從內裡往外走,皇太後娘家弟弟還專門騎馬繞行來嘲諷我,說我是那狼子野心的奸人,天天裝腔作勢,如今馬上就要圖窮匕見了!”

“我冤枉啊——”

源氏依靠在欄杆上,無力地望著天空。月光照在廊柱上,為他的麵容打上了一層陰影。

此時,他白皙的臉上滿是淚痕,可就算是如此狼狽,像是一朵被寒風摧殘的小白花一樣的源氏也隻會讓人覺得他嬌弱美麗、引人憐惜。

這倒不算是假話。這些年,除了冷泉的事情外,源氏在處理事情的時候也算是公平公正,除去左大臣這個嶽父,他沒有額外結黨營私、挑起爭鬥。

有時在淑子的提議下,他還會自掏腰包,逢年過節施粥布善,為百姓分發衣物。

先帝自然都是支持的,他恨不得將好大兒捧在手心裡、含在心窩裡時時溺愛,為兒子一手構造了美麗的夢幻城堡。

在這樣的關愛下長大的源氏,以前看到的都是笑臉,每天隻需要快樂生活,沒有愛情之外的煩惱。

對,大多數煩惱都是他活該自找的。

現在才猛然發現,那些笑臉對著的,其實不是他。

好吧,小白花還是可憐的。

早早就被先帝扔進殿司,直麵後宮派係勾心鬥角多年的淑子在月光下輕吻了源氏猶帶淚痕的眼角,茶香襲來,源氏瞪大了霧蒙蒙的雙眼。

淑子很少這麼溫柔。

“不要哭了。”淑子與源氏麵對麵。“現在,將你的處境一五一十地和我說,我來幫你想辦法。”

“貴族姻親關係盤根錯節,總有誰家的女兒姐妹,甚至長輩親戚在內裡當差。你告訴我前朝的麻煩,我從他們的親人入手,咱們一點一點來。”

——霸道總裁藤原淑子。

寂靜無人的庭院,淑子和源氏披著層層外衣,打起了精神,在未晞的白露中講著前朝後宮。

也是這個沒有風月情事的夜晚,淑子第一次,從源氏的口中,理清楚了支持他的人脈關係和反對他的政敵勢力,掀開了之前被封鎖在外的朝堂一角。

而這一年的除夕,是淑子早有預料的場景。

一麵是右大臣家的門庭若市、人來人往;一麵是左大臣家的門可羅雀、人聲蕭條。

曾經來二條院拜訪的貴族今年也銷聲匿跡了,已經風光了十幾年的二條院眾人哪見過這樣的冷清?即使在新年,大家也是愁眉不展,不知前路。

“不要氣餒啊。”已經長成大人模樣的紫姬鼓勵著侍女們。

“公子和姐姐如今平平安安,已經是很大的福氣了,我們千萬不要唉聲歎氣,壞了運氣。”紫姬指揮著上上下下布置庭院,迎接新年。

“今年優子也要來呢,我要好好招待她!這回我要她麵對麵和我講內裡的見聞。”她忙上忙下。

淑子的生產手冊編纂到了最後的階段。

裡麵不僅有淑子加進去的簡易消毒法和唐國翻譯的草藥,更重要的,還有循子和四條夫人找到的大量穩婆口述的經驗,包括女子生產的胎位、時辰、遇到難產的處理經驗等。

有些大膽的穩婆還在銀錢誘惑下講述了自己製作的初級產鉗,也被記錄在內。這些以往被認為是理所應當的生產過程如今被整理成了一本厚厚的書,即將被正式完成。

循子今年仍然十分忙碌,對她來說,忙著這件意義重大的事情是重中之重。

今年的除夕,兩位夫人聚在了一起,談天說地,討論進展。淑子帶著優子一起,第一次在二條院除夕當晚守歲。

兩個朋友聚在一起有聊不完的話,甚至白天說不完,晚上在西殿抵足而眠。

“原來宮裡高貴的女禦們也會爭吵啊!”寢帳裡,摸黑夜話的紫姬大開眼界。

“不止呢,侍女會吵、女官會吵、妃子會吵,皇太後和陛下也會鬨彆扭呢!”優子一個一個數。

紫姬瞪大雙眼。

好刺激。

“姐姐說,外麵的公卿也會吵架。她還說,不要看人的身份高貴就覺得他完美無缺,隻要涉及到利益,除非聖人,都會爭執。”

“這叫什麼來著——哦,祛魅。”優子總結。

紫姬有點茫然,怎麼現在優子說話她聽不懂了呢:“祛什麼?”

“魅,魅力的魅。”

從小被淑子教導漢字的紫姬品了一下這個詞語,頓覺十分精妙。

“這個詞語真讓人耳目一新,想來有確實有些道理,隻不過和公子教給我的不太一樣。”紫姬慢慢思考套話。

“姐姐還說什麼了嗎?”

“嗯……”優子有些想睡了,迷迷糊糊地不知所雲。

“還說……哦,還說男人要求女人不能嫉妒是不對的,因為嫉妒是所有人的惡劣天性,不能雙標。男人會為了利益嫉妒彆人,憑什麼讓女人忍讓所有人。”

“她是這麼說的,咱倆好,你彆和外人說啊……”

優子睡著了,紫姬卻有一種被拉扯的困惑。

姐姐說的和主君說的,似乎不太一樣?甚至有些地方完全相反。

麵對大老師和二老師的左右互搏,紫姬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隻不過她雖然晚熟,但一向聰明。反應過來這些話是她本不該知道的之後,紫姬暗暗把這些理論記在了心裡,留著日後慢慢品味。

西殿和東殿前後熄燈,二條院安靜地度過了新年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