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1 / 1)

怎麼敢!怎麼敢!

一個從來都卑賤之極的人,竟然也敢嘲諷他,竟然也能嘲諷他!

朱納木握起匕首,一下子爬了起來,朝著真慈的背影猛然撲去,然後將匕首插入真慈的後心,讓他知曉輕視自己的代價——但這隻是他的想象而已。

事實上,在他做出“前撲”的動作時,就整個人朝地上趴了下去。

他已經斷掉一條腿,當然連一步路也走不下去。

斷掉的竹竿刺穿了他的皮膚,但他並沒有感覺到痛,所以不知道自己身上又多了許多的傷口。

他大概也沒心情在意傷口,隻是看著真慈一步步走入形影交錯的竹林深處,並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我一定殺了你!早晚有一天,一定殺了你!

朱納木在竹林裡爬了幾步,找到一根斷掉的長枯竹,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透過淩亂散落眼前的發絲血汙,他死死的盯著真慈離去的方向許久,才一手握著匕首,一手拄著竹竿轉身,朝山下飛奔。

七惡穀,七惡穀!!!

什麼恥辱都不會再能比得過今日真慈帶給他的一切,他會成為七惡穀的主人,然後回來殺了竟然敢這樣對待他的真慈!

他的腦子裡已經隻剩下這麼一個念頭。

***

細如眉的彎月掛在高空,灑下無比慘淡的月光,連帶著懸掛路邊的燈籠,也顯得暗淡無常。

涼風徐徐吹拂竹林,形影交錯,發出砰砰或者沙沙的聲響,總讓人以為,裡麵藏著什麼伺機而動的東西。

公冶慈看著幾條竹竿外的山間小道,隻需要再走幾步,他就出了竹林,卻忽然停了下來,又等了片刻,才哎呀一聲,說道:

“乖徒,已經沒有外人,你還要繼續躲藏下去麼,這條路走過去就回去了院子,院子裡其他徒弟崽應該也沒睡吧,若是我回去後直接鎖了大門,你準備讓師弟師妹們目睹你翻牆的一幕嗎。”

那又是一陣的靜謐,而後響起腳踩竹葉的沙沙聲,昏暗的竹林中慢慢走出一條人影。

是大弟子錦玹綺。

錦玹綺走到他身後三步遠處停下,神色複雜地看著他的背影:

“你早就發現我了?”

公冶慈輕笑:

“這是什麼很難的事情麼。”

從最開始在山邊亭子中等待的時候,錦玹綺的氣息就已經出現在了旁邊的竹林中,然後,他旁觀了一切。

自以為隱蔽的很好,實際上卻早已經無所遁形。

錦玹綺呼吸急促,語氣緊張——沒辦法不緊張,他將眼前之人的手段儘收眼底,知曉眼前是披著師尊皮囊的惡魔,如今既然沒辦法再隱藏下去,他深吸一口氣,決定直接發出質問:

“你不是我師尊,你到底是誰?”

公冶慈隻是哦了一聲,絲毫沒被質問的慌張,反而有所了悟一樣道:

“你跟蹤我,原來是為了探尋我的身份麼,我還以為你跟過來的目的,是想看看真正的錦氏長公子該是什麼樣子呢。”

錦玹綺:……

這句話,倒是沒猜錯了。

他聽說錦氏的人也來了,而且是長公子,那無法不引起他的注意。

說不上到底是為了看一看長公子如今是什麼樣子,還是奢望錦氏還記得他……總而言之,他沒有忍住悄悄跟著下山,然後躲藏在竹林中。

長公子錦衣繡服,雍容華貴,舉止從容閒適,優雅美妙,並不是他一個排行第九,被驅逐出來的棄子能夠比擬的,而且,長公子全程從頭至尾沒有提起有關他一句話。

仍然嫉恨麼?感到失落麼?或許都有,但所有的情緒,都比不上親眼目睹師尊對朱納木的折磨來的激烈。

錦玹綺甚至早忘了他偷偷跟下山的目的,全程關注“師尊”的動向,企圖找出破綻——不如說是企圖從眼前這人身上,找到除了皮囊之外還有什麼是屬於師尊的。

眼前的人——或者說軀殼之中的魂魄,幾乎從頭到尾,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和師尊以往的一切都截然不同。

錦玹綺沉默的時間太久,大概無法回答公冶慈的問題,於是公冶慈體貼的回答他的問題:

“既然這麼問了,那你自己覺得,我是誰呢。”

腳步踏在層層疊疊的竹葉上,發出莎莎的聲響,那該是很輕微的聲音,聽在錦玹綺的耳中,卻覺得無比刺耳,甚至連帶著他的心脈,也跟著難受起來。

可他真正難受的地方,卻不是腳踩竹葉發出的聲音,而是被眼前之人輕易就戳破的偽裝。

他驀然抬頭,立刻對上一雙含笑的雙眸——不知道什麼時候,“師尊”已經轉過身,麵對著他,而且與他近在咫尺。

他還是十幾歲的小孩子,身量不足,公冶慈彎腰,和他視線平齊,然後彎了彎狹長的柳葉眼,以溫和的語氣問:

“乖徒,你故作鎮定的演技,簡直比衛水清還要低劣,真是讓為師擔心,你的內心是否也會比他還要脆弱。”

那已經是近到足以感受到對方溫熱氣息的距離,錦玹綺卻全然沒感覺有任何調風弄月的氛圍,反而心驚膽戰的看著眼前之人,仿佛靠近他的,是什麼披著人皮的妖魔鬼怪。

他用冰涼的手指抬起錦玹綺的下巴,左右晃了晃,神色帶有思索——仿佛是妖魔在衡量獵物的肉質是否足夠鮮嫩。

狹長的雙眸中流動月光,輕薄的口舌說出誅心的言論:

“但他還有一個大師兄保駕護航,你有什麼呢,將你棄之如敝履的家族,還是到了門前也沒想起來你之存在的兄長?”

“你什麼也沒有,卻敢向我提出質疑,告訴我,若我今夜用對付朱納木的方式對付你,或者用應對衛水清的方式來對待你,你有自救的辦法嗎,有人能救你嗎?”

“嗯——也許你就是故意想激怒我,好讓我殺了你呢,畢竟你這輩子也不可能當上錦氏長公子,所以不如早死早投胎,黃泉路上跑快一些,或許有那麼一絲可能,下一世能夠撈個貧寒之家的長公子當當。”

不,不……他不想死!

錦玹綺呼吸急促,仿佛那隻捏著他下巴的手指,其實是在逐漸掐緊他的脖頸。

錦玹綺後背已經被冷汗打濕,冰涼一片貼在脊骨上,他的大腦一片空白,隻是下意識的感覺,決不能讓眼前這人再說出一句話,否則……

否則他也會和朱納木一樣,真正陷入萬劫不複之地。

可要如何阻止呢?

對方因為什麼生氣?因為什麼要攻擊自己,是因為……是因為他質疑對方的身份!

是了,他不是問自己他的身份是誰麼,回答這個問題,應該就能脫困了吧。

越來越窒息的感覺,讓錦玹綺再沒有思緒多想其他的答案。

“師尊!你是我的師尊!”

錦玹綺驀然喊了出來,一陣冷風迎麵吹來,讓他不受控製的打了一個冷顫,感到無比的寒冷。

但寒冷也讓他的思緒無比清醒過來,他直直的看向眼前之人,見他並沒否認的意思,也沒有再繼續說那些可怕的話——難道真賭對了?

錦玹綺深呼吸了幾次,才勉強鎮定的說:

“我不是朱納木,隻是為了利用你,所以才讓你做假扮的師尊,你是我真正的師尊,三年前,在風雅門正殿,當著掌門與諸位長老的麵,我三拜九叩,正式拜真慈道人為親傳師尊,然後您將我接回去了微塵院。”

又是一陣讓人倍感煎熬的沉寂之後,錦玹綺聽到了“嗯”的一聲回應。

“不錯,你是正經拜我名下的弟子,所以我會用師尊的方式來教導你,不必擔心你會遭遇朱納木一樣的下場,也不用去想沒有門派大師兄或者家族長公子的庇護怎麼辦,你有師尊,就足夠了。”

公冶慈鬆開了手指,站直了身軀,滿意的看著眼前臉色蒼白,滿頭是汗的少年人。

“師尊”這個身份,公冶慈還真沒體驗過,他可對收徒不感興趣,也沒人敢做他的弟子。

不過,既然天道要他重來一世,接手這麼一群小崽子,那玩玩兒也無妨。

隨遇而安可是他的美好品質。

但他也懶得和這些小崽子們解釋,為什麼師尊的性情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與其用繁多的言語堆砌出一個隨時會出現意想不到漏洞的謊言,倒不如直截了當,讓這些徒弟從一開始就不敢提出質疑的話。

不需要更多的暗示,眼前這個大弟子就能領悟他的用心,看來還是一個不錯的苗子。

所以得到滿意答複後,公冶慈不介意展現一下,身為師尊應該對弟子表現出的關愛——他看著錦玹綺汗水密集的額頭,伸出手朝他的額頭撫去,想要幫他拂去汗水。

“這麼緊張啊,滿頭是汗。”

然而伴隨著聲音響起的,是錦玹綺因為驚嚇而踉蹌後退的,腳步踩在竹葉上的聲音。

公冶慈的手指懸在空中,情形真正有些詭異了。

錦玹綺睜大眼睛,心脈劇烈跳動,驚悚無比的看著眼前之人,以為自己的回答讓他不滿意,所以他要拍碎自己的天靈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