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沉默無語的對視片刻,錦玹綺才後知後覺的回想起“師尊”剛才說了什麼話,原來不是要殺他。
但……片刻之前還說要他的性命,結果現在就要幫他擦汗,委實來說,錦玹綺並沒有這麼淡定的心懷,能夠坦然接受這種落差。
錦玹綺伸出袖子,胡亂的抹了一把額頭臉上的汗水,然後飛快的說:
“我我,我自己擦掉就好了,師尊,多謝師尊關心。”
公冶慈:……
這就算是關心了嗎?
公冶慈看著錦玹綺比剛才還要糟糕的,故作鎮定的表情,心中一歎,明白他是怎麼回事——好吧,看來方才的手段,給這位大弟子帶去的陰影,似乎是有些超過他的承受能力了。
公冶慈沒再繼續刺激他,轉身朝外麵走去。
錦玹綺猶豫片刻,然後還是戰戰兢兢的跟著出去了——既然不是想殺自己,而且還要為自己擦汗,那應該就是說明,自己的回答讓眼前的“師尊”滿意了吧。
雖然就這樣放棄質問選擇妥協,顯得有些懦弱,但……錦玹綺很有自知之明,他若繼續質疑下去,不要說無法搞明白自己真正的師尊去哪裡了,眼前這個人到底是誰,恐怕小命就要交代在這裡。
總而言之,還是先保命再說其他的事情吧。
若命都沒了,那連夢都沒得做了。
錦玹綺亦步亦趨跟在後邊走出竹林,沿著小道,朝著山上庭院走去——保持著落後一個台階的距離,“師尊”不說話,他也不敢開口,隻能跟在身後,偷偷打量著眼前人的背影。
奇怪,“師尊”不說話的時候,又是真正一絲一毫的破綻也沒有了。
邁步方式,走路姿態,甚至連抬手拂去攔路枝葉的手勢角度,都和真正的師尊一模一樣。
若不是夜風還在冰涼的吹拂臉龐,偷偷掐自己的手腕也感覺疼痛,錦玹綺還以為今天所見到的一切,隻是自己一場詭異的夢境。
所以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是有惡人或者妖魔奪舍,還是他買來的藥真有問題,讓師尊吃出了毛病,又或者……死過一次後,師尊大徹大悟,不打算繼續做無底線忍讓的了呢。
鬼門關走一遭而性情大變的故事,錦玹綺還是聽過很多的。
而且眼前的師尊,一些習慣性動作,和真正的師尊並沒有什麼差彆——所以真的是最後一種可能麼?
人總是擅長自我哄騙的,譬如當下,當最後一種可能在錦玹綺腦海中浮現後,就揮之不去了,而後心漸漸安定下去。
走過十幾層台階,遠遠地能夠看到庭院的燈火浮現,錦玹綺想了又想,才小心翼翼的開口詢問:
“師尊……為什麼要放朱納木離開?”
這應該不算是過分的問題吧,錦玹綺忐忑不安的等待——他實在是想不明白其中邏輯,若“師尊”有意給朱納木一個生路,那為什麼還要百般折磨呢,若不想放過他,又為什麼要給他指明一條活路。
公冶慈隨口回答:
“就當是給你找一個對手好了。”
“我的對手?”
錦玹綺露出迷茫的表情,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公冶慈聽出他語氣中的疑惑,笑了一下,問道:
“你猜他若真的能夠活下去,是會洗心革麵,成為大善人,還是會徹底變成心狠手辣的,世人口中的邪惡修士?”
如果沒竹林中發生的一幕,還真不好斷定,但旁觀了竹林中發生的事情,答案已經很明顯了。
但……他要實話實說麼,還是想一個穩妥一點的,模棱兩可的回答呢。
錦玹綺頓了一下,才低聲回答:
“應該——是後者。”
還是老老實實的照實回答吧,總覺得如果在如今的“師尊”麵前撒謊,是不太明智的事情。
顯然他猜對了,“師尊”沒有對他進行任何刁難,反而很有耐心的為他繼續解答:
“那不就是了,將來他成為一名邪惡修士,你呢,對他也算了若指掌,將來想對付他,也比其他人多出許多優勢,殺他輕而易舉,屆時你自然成為旁人稱讚的正道棟梁,若他努努力,成為人儘皆知的大邪修,那你殺了他,豈不是順理成章成為人人傳唱的正道之光,不比什麼錦氏長公主的名頭威風麼,哎呀,說不一定,所謂的長公子,還要在你麵前低聲下氣的,求你回去做長老呢。”
錦玹綺大為意外,沒想到師尊用心良苦若此,竟然是為了自己著想,隻是這方式……實在是有些太過驚世駭俗,而且埋線千裡了。
聽到最後,又說起來錦氏的過往,不知為何,又讓錦玹綺麵紅耳赤,低聲道:
“師尊……不要說了。”
公冶慈卻沒思考收斂,隻是頓了一下,然後輕描淡寫的問:
“怎麼,你在矜持麼?不要告訴我你是在羞愧,覺得自己配不上這些。”
錦玹綺:……
等不到否定的回答,公冶慈嘖了一聲,隻是說兩句都覺得愧不敢當,連想也不敢想,他覺得大弟子其實也沒有那麼自負。
於是又無甚所謂的說:
“這有什麼好羞愧呢,你就算將來想做統禦天下修行者的盟主,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錦玹綺:……!!!
這就是更可怕的妄想了吧!
除卻二十多年前圍剿天下第一邪修,天下的修行者聯合起來成立誅慈會,此外再沒有聽說誰能將天下修行者聯係起來,況且就算是所謂的誅慈會,據說也是在公冶慈自爆之後,以極快的速度——甚至沒超過一個月,就徹底分崩離析了。
錦玹綺是真沒想到師尊會對自己寄予如此大的厚望。
師尊這一次死後重生的大徹大悟,未免有些太過於大徹大悟了,若以前的師尊是卑微如塵土,眼前的師尊大概是眼高於頂,簡直是倨傲到了九天之上了。
錦玹綺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師尊的這份期望,他沉思片刻,抿了抿嘴唇,才小聲的回答:
“可我隻是一個庶子。”
儘管他自己為此感到不甘與厭煩,但從小到大,所有人都是這樣告訴他,庶子不該肖想那些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的。
而他最後也因為肖想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得到了被驅逐出門,流放到無人問津地方的慘痛代價。
公冶慈哦了一聲,然後散漫的說出自己的評價:
“什麼東西,沒聽說過,你說的難道就是傳說中——所謂按照父母血脈不同,而評判高低的嫡庶規矩麼,這似乎是妖魔鬼怪才會用到的辨彆身份的方式,因為妖鬼之氣會隨血脈流傳,那是真正能夠影響天生修為的東西,怎麼,你們錦氏難道全都不是人,而是什麼妖魔鬼怪麼。”
錦玹綺:……
這可真是,太過冒犯與充滿攻擊性的話語了,若是錦氏其他人聽到,總覺得要小命不保。
而且分明是師尊你更像是被妖孽奪舍的存在吧!
當然,這種話,錦玹綺也隻是默默腹誹,腹誹過後,又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
因為是第一次有人講這些,也是第一天聽到有人對錦氏發出這種不屑一顧的聲音——儘管可能是因為師尊深居簡出,對錦氏不太了解,所以無知者無畏。
但,卻也讓錦玹綺有新奇而親近的心情生出。
他又聽到師尊似乎是語重心長的教導:
“乖徒,以後不要在為師麵前說這些愚蠢的世家規矩了,就算是當笑話聽也不夠格,實在是太過無趣劣質,從今以後,你隻有一個身份,那就是為師的大弟子,當然,若你不願意繼續做我的弟子,那就連我的弟子這個身份也可以拋棄。”
公冶慈回頭看著錦玹綺因為心動而激動的神色,又不動聲色的收回目光,繼續說道:
“等你長大後雲遊四方,就會擁有更多的,隻屬於你自己的稱號,那些名氣稱號,會有多少人傳誦跟隨,隻和你自己的修為與處事方式有關,和你的出身沒有絲毫關聯,若你能夠成為睥睨一切的存在,自會有人主動為你辯證血脈高貴——儘管到那種境界,你可能已經不需要了。”
錦玹綺愣在原地,從未有人對他說過這樣的話。
他不想隻做一個靠阿諛奉承獲取賞賜苟活的庶子,可他隻是稍微顯露出一點想要上進的心,就被身為家主的父親厭惡乃至於痛恨了,認為他是心思卑賤惡毒之人,所有錦氏的人也都跟著嘲諷他的不自量力。
隻有師尊——隻有眼前的師尊,說他的血脈出身是不需要在意的存在,說有上進心算不上什麼大事,說他就算是心思再大一些,想做天下修行者的領袖,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錦玹綺太過震驚,乃至於連繼續跟著走路都忘記,停在原地,朝著師尊的方向望去。
他停留在一片黑暗的竹林陰影下,而師尊卻已經走到了道路的儘頭,被頭頂的月色與院門口的燈籠共同照耀著,光輝璀璨。
然後師尊就在無限光輝中回頭看向他,眼眸中流動著前所未有的光明,朝著他說道:
“停下來做什麼?在黑夜裡吹冷風,你很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