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子(1 / 1)

翠子口中的禮物,直到三周後都沒有著落,傑懷疑她已經忘記,就像她總忘記書包在哪裡一樣。

同時,傑還發現她瞞著自己一件事,若是早知道,他絕不會跟著來仙台市。

八月十三日,離十五日的盂蘭盆節還有兩天。那是掃墓祭祖的節日,聽上去沉重,但實則更像是一家人難得的郊遊。有些人家不喜人群,會選擇避開高峰期,提前或是延後幾天去掃墓。

傑以為,裕美和翠子就是這樣。

直到當天。

大清早,三人就乘坐新乾線抵達仙台市。裕美租借一輛轎車,載著孩子們去當地最有名的寺廟,求取購置“板塔婆”——寫有經文題字的豎直長木片,用於祭祖時立在墓後。

裕美獨自進入寺廟,翠子和傑在外等待。翠子覺得車裡有點悶,兩人便下車,靠在車邊透氣。

但外麵沒比車裡好多少。

凝固的白雲,黏住鬱藍的天空,夏日的色彩總是過於濃稠,隨著時間流逝,太陽上升,影子變得窄而深,蟬鳴聲也變得吵人。

裕美進入寺廟的時間似乎有些久。

但翠子看起來並不焦急,她盯著電線上的雜草走神,竟有種心靜自然涼的氣質。

“不覺得時間太長了嗎?”傑問。

“嗯?”

翠子看向他,綠眼睛在陽光和樹影下閃動,顯得天真無邪。

“因為她要求取十二根板塔婆,我們三個人,每個人四根,對應裕美的媽媽、妹妹、寵物狗還有爸爸。”

通常的祭祖,隻需要每個人、甚至一家人一根板塔婆,祭籠統的祖先群體,而現在這種情況……

傑的額角流下冷汗。

幸好,“正好去散心”這種話,他隻在翠子麵前說過。

蟬鳴聲震耳欲聾,他扶住額頭:“翠子,就算是以你的常識,也知道我不適合出現在這種場合吧?”

他得找個合適的理由離開才對。

“欸,”聽出他的潛台詞,翠子側過身,雙手抓住他的胳膊,“裕美都沒有說什麼,你就去嘛!那個墓園的設施很落後,連水都要自己從井裡提,打掃起來很累的。”

裕美沒點明她家人的情況,可能是怕他覺得尷尬。

而翠子,就是故意瞞著他,想讓他去當勞動力。

深呼吸,入口全是悶熱的空氣,傑實在沒忍住,抬手捏住翠子的臉頰,稍微用上點力氣,往外拉。

但難得的,翠子沒有反擊,隻哈哈笑,像是雨後抖落乾淨露珠的森林,原始的,脫離了人類社會,獨自在外。

指尖下的觸感柔軟微涼,一陣風吹過頭頂的樹葉,掃去身上的陰影,他定在原地,清風拂遍全身。

他知道在這種日子感到放鬆不太禮貌,但他現在確實體驗到這種狀態。

“那我們進去。”他裝備著翠子走向寺廟。

“進去乾什麼?”翠子仍抓著他的手臂。

“十二根板塔婆,每根都比人高,全要讓阿姨拿嗎?”

傑請教僧侶,詢問裕美的去向,在看見裕美時,主動上前接過沉重的木板。他的視線掃過其上的字跡,裕美的家人全部死於八月十三日,絕不是正常死亡。

裕美笑著,誇讚傑貼心懂事,她的笑容溫柔細膩,仿佛不曾有過創傷,讓傑感覺有些奇異。

她不感到痛苦嗎?

她隻是稍微挺過來了。

1983年8月13日。

十八歲的杉本裕美,與同學們參加夏日試膽大會,等到天將明,她才揮手告彆,往家中走去。

警車和黑黃色警戒線包圍她的家。

隔著人群,顯得有些陌生的家。

二樓的窗沿上,一具屍體趴著探出來,半個身子掛在外麵,背部是深可見骨的傷痕,頭發倒立著垂落,是與她一樣的櫻粉色,與凝固的暗紅糾結。

這是她的妹妹,杉本鈴美。

如鈴美一樣,雙親也被殺害,連家養的拉布拉多犬都被割掉一半脖子,傷口掛在牆上的掛鉤,讓血液順應重力緩緩滴落。

儘管沒能親眼看見,但她能聽見滴答滴答的聲音,與滴水聲不同的,更粘稠的聲音。

從那以後,她就陷入一種迷幻,或者說是癲狂的狀態,世界非真非假,她也非實非虛。

她低價出售這棟凶宅,遠遠離開家鄉,躲在出租屋裡整整一年,沒有參加大學入學考,也不準備重振人生。反正人生已經變得灰暗,就不需要光亮,光亮隻會讓陰影變得更加深重。

第二年,她離開出租屋,開始在外麵活動,常人覺得瘋狂的活動,酗酒、整包整包地抽煙、在牛郎店揮霍……一旦停下來就會感到很空,像是一個人淹沒在深海,黑暗鑽過皮膚,往更深處鑽。

第四年,當她注意到月經很久沒來時,她的肚子已經鼓起來。

她懷孕了。

她知道,因為過於揮霍,她現在貧窮,身體也差,精神不穩,她不該把這個孩子生下來,她不配有孩子。

但是,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如果她能有新的家人的話……

她想要新的家人,不是三言兩語的“我愛你”所建立起來的膚淺關係,而是血脈相連,生死相依,在她死前永遠與她臍帶相連。

愧疚與期待交織,縫補整具身體,她又換了個城市生活,把陋習與不知是誰的孩子父親,全部拋棄。

她會讓這個孩子好好長大,像沒有遭遇那件事的她和鈴美一樣。

在經曆她的母親沒有告知她的痛苦後,孩子出生了。

她有著墨色的頭發,和翠綠色的眼睛。

裕美意識到,她因為忙著打工掙錢,忘記給孩子想名字。

大概是從書裡選比較好吧?

她本就不是讀書的料,還這麼多年都沒看書。站在書店裡,她捧著本《尤利西斯》頭皮發麻,看了半天看不懂在講什麼。

她拜托老板給她一本有文學性,但又十分好懂的書。

老板思考一會兒,給她拿來一本《芥川龍之介作品集》,說都是短篇,好讀,作者用語清晰簡潔,卻能勾勒出華麗如浮世繪的意象。

她買下這本書,在孩子能離開醫院後,第一次回到她的家鄉,來到家人的墓前。

她比較中意“翠”這個字。

它不僅與這孩子的瞳色相配,在短篇《南京的基督》中,女主角有一對翡翠色耳環,每每作者提及,都意味著一次轉機,這孩子同樣是她人生的轉機。

但“翠”這個字似乎過於老土,她很久沒在年輕女孩的名字裡看見過。

那時,一個白發蒼蒼的矮個僧侶走過來,他是這個墓園的管理員,穿著執勞服役用的五條袈裟。

他看著裕美手中紙上的“翠”,說很久很久以前,大概是平安時代,有一位巫女,名叫翠子。他講巫女翠子手持寶劍,身披鎧甲,如何守護百姓,如何高潔強大……

於是,裕美決定,就讓這孩子叫翠子吧,希望她也能成為一個強大高尚的人。

但或許是之前她太過於放縱身體,又或許是翠子父親基因的問題,翠子有些天生的缺陷。

冷血精神障礙——部分情緒感知淺薄,缺乏同情心,傾向尋求外界刺激……大半暴力犯罪分子有這種人格障礙。

翠子也有這種傾向,但好在文獻裡說有改善的方法。照著那些方法,裕美通過獎勵翠子的正向行為,強化她的道德感知,結果應該還不錯。

至少現在翠子十六歲了也沒出大問題,仿佛是個正常的孩子。

坐在墓碑前的小木凳上,裕美看向兩個孩子。

他們已經清理完杉本家的墓碑,一個蹲在地上和三花貓劃拳,一個靠在樹旁,看人貓大戰。

百無聊賴的模樣。

“翠子,你帶傑去逛逛杜王町吧。”她說。

傑的視線從翠子身上移開:“謝謝,但是……”

“好。”

翠子站起身,打斷傑的話,環住他的胳膊就向外走,裕美都說可以走,那就可以走啦,她可不想在這兒待上一天,信號差得手機都難玩。

時間正值中午,離開墓園,就看見一棟紅頂的房子,牆麵刷著嫩黃色的油漆,標牌上寫的“TRATTORIA”是意大利餐館的意思。

“要進去嗎?”傑問,這兩天翠子沉迷訂購披薩。

翠子閉上嘴,回想意大利菜的口味,奶味的鹹香,伴隨番茄的酸甜在口中泛濫,溫暖又柔軟。

她搖頭:“不吧,今天想吃冰的、甜的,但不能太甜、也不能太冰。”

“慕斯之類的蛋糕嗎?”傑問,隨後吐槽,“口味變得真快。”

通常,翠子對某類食物的興趣不會超過三天,對人也是。

除了灰穀蘭,他從沒聽見她說起外人的名字超過三次,就算一開始對某人有點興趣,等她大致了解完後,熱情就會褪去。

讓翠子感興趣的方法,是保持神秘感,始終不能被看透。

兩人向公交站走去,開啟日常的拌嘴。

“萬事萬物就是處於變化中的嘛,像你那樣隻喜歡吃蕎麥麵,還隻喜歡籠屜蕎麥麵的人才奇怪吧。”

“人要有自己的堅持,翠子。”

“那石頭剪刀布的時候,你一定要堅持隻出一個,不變的堅持,是鬥不過無常的世界的,唔噗噗噗噗~唔。”

“歪理,”傑捏住翠子的臉頰,早上捏過一次後就格外順手,“哪裡學來的奇怪笑聲?”

兩人說笑打鬨著,抵達購物街,翠子去蛋糕店買了塊抹茶慕斯,傑隨便拿了個三明治,就一起前往附近的公園。

一路上,傑都在觀察杜王町,這個仙台市的外圍小鎮有點怪異。

因為常年鍛煉,在東京,他屬於大塊頭的男性,但在杜王町,卻不算出挑。

這裡的人似乎都熱愛健身,光看外表,很多人都能去參加健美比賽,吊打東京健身房的教練。

簡直像進入硬派的美國漫畫,到處都是肌肉男。

“就在這裡吧。”

翠子找到公園中無人的角落,靠著一顆梧桐樹,屈腿坐在草坪上。她打開蛋糕盒,裡麵是扇形的慕斯,表麵的奶油從乳白到茶綠色漸變。

她沒吃過這種蛋糕,隻是喜歡嘗試新的東西,就把口味要求告訴店員,讓店員幫忙選取。

“這個綠色應該是抹茶粉做的吧?為什麼下麵的蛋糕坯也帶一點黃綠?是也加了什麼東西嗎?”

習慣性地,翠子拋出一連串問題,隻是因為好奇而單純“提出”,並不期待有人能回答。

“不要總想著了解一切,”傑站在翠子左側,彎腰,伸手虛擋在翠子眼前,“總想著這些的話,反而體會不到蛋糕真實的味道。”

有道理,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多分些給腦子,或是其他部位,味覺器官擁有的就會變少。

挖取一勺蛋糕放入口中,翠子閉上眼。

樹影下,她的睫毛在顫動,隔著透亮的幕牆,像是來自虛幻的世界,轉眼就會消失。

“是有點不一樣,要明顯一些,”翠子閉著眼,“柔軟的,芝士奶油和抹茶的味道,從奶香到微苦,逐漸變濃,甜味和苦味剛剛好。”

綠眼睛緩緩睜開,即將對上視線的那一刻,傑斂眸,看向地麵。

下一秒,翠子問:“為什麼看地上?”

視線對上,沉默,兩個人都沒有說話,目光沒有移開。

他說:“不要總想著了解一切。”

了解自己也不行嗎?

她隻是想問,為什麼她剛才像出故障一樣,突然看地上,心裡有種不太明白的感覺讓她那麼做,就像是被什麼東西附身了一樣,靈魂都被操控。

但來不及追問,有彆的人說話。

“不錯的片段。”

不遠處,有個男人,穿著像是要去T台走秀一樣的露臍裝,墨綠色的頭發不知道抹了多少發膠,才能齊齊立起來,飛向左邊。

他麵對翠子和傑,拿著畫板,一邊在上麵寫寫畫畫,一邊向他們自我介紹。

“我是岸邊露伴,一個漫畫家,下一部作品裡,我想要添加一些戀愛要素,想參考一下你們剛才的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