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以啟齒(1 / 1)

第二天下午,裕美回到夏油家。

“我回來了——”

她推開家門,聲音伴隨著陽光進入屋中,溫暖而熱情,仿佛此去長野,根本沒遇見過壞事。

樓上傳來開門聲,咚咚咚的聲響後,翠子從樓梯口躥出來,白色的腳丫踩在木地板上很是顯眼。

裕美一秒變臉:“白襪子弄臟了很難洗,快去穿鞋。”

“嗯,知道了,歡迎回家,裕美。”

懸浮的心落到實處,翠子上下打量裕美幾秒,確認完好無損後,就準備返回房間,傑的房間,她剛才在觀察小鳥,並試圖取名。

傑也離開房間走過來,禮貌地和裕美寒暄。

二人你來我往地交談一陣,末了,裕美問:“下個月中旬,你要和我們一起去仙台市嗎?”

每年8月13日,裕美會帶翠子回老家。

她每年都會邀請傑,畢竟是一家人,若是什麼都不說就把人拋下,未免太不近人情。而且傑是個懂事的孩子,明白她不想被打擾,總是會委婉拒絕。

“嗯,當然,需要幫忙嗎?訂車票之類?”傑說。

“呃?那麻煩了?”

裕美神色茫然,翠子也同樣覺得奇怪,頻頻看向傑,兩人回到房間時,她誠實地提出疑問。

“怎麼今年突然要去了?”

“這幾天狀態不太好,正好去散心。”

傑眼下略帶青色,不是很明顯。

“狀態不好?”她問。

“做噩夢沒睡好。”

這句話倒不是假的,他這幾天總是夢見與翠子有關的血腥場景,再加上晝夜顛倒,眼中所見像是摻上更多顏料攪動的桶,變得更加混亂。

書桌前,他拿起一杯冰水,喝下含在口中。冰冷浸潤口腔黏膜,刺過上顎繼續向上,使大腦清醒。

“做噩夢啊。”

跟在傑身後,翠子發動她僅有的情商,幫傑解決問題,解決噩夢。

“我之前看到過一個說法,說趴著睡不容易做噩夢,會做春夢,你可以……”

“嗬,咳、咳咳、咳——”

嗆進一口涼水,傑控製不住地咳嗽,他砰地把水杯按回桌麵,咳得眼角泛出淚花。

“什麼啦,是真的!”

以為他不信,翠子更進一步解釋。

“我試過了,但因為沒有經驗,一到時候就會黑屏,人腦果然不能憑空想象沒體驗過的東西。我看網上說的原理有兩個,一個說法是影響大腦供氧導致的,另一個說法是因為壓迫到了生殖……”

“停,咳、我知道了。”

傑一手捂住咳嗽的嘴,一手抬起擋在翠子臉前。

透過傑的指縫望過去,除了咳紅的眼角,還能注意到耳釘,仍然是逛街時戴的那副。

“你不擴耳洞了嗎?”她問。

傑閉眼使情緒稍緩,把剛才聽到的知識點埋進大腦深處,他想不起來的地方,至少不要現在想起來。

他沉默片刻,說:“你想想,你是不是忘記了什麼?”

“嗯?”翠子歪頭。

“……那天你走的時候,工具還在你手上。”

他沒主動開口問翠子要,是怕她又說要“幫”他。

“誒?”

她完全不記得這回事,但確實很有可能,這種事她乾過不少。

如果她當時帶走了,那不就丟在蘭家了?但萬一她有順手塞進包裡呢?她那天背了包。

跑回自己房間,花費五分鐘,她才在床底下找到背包,提著包又到傑這邊。

“我找找,說不定沒丟。”

抱著背包坐在床的邊沿,她開始翻找,鑰匙、抽紙、雨傘、喝過的礦泉水、黑色禮品袋?

沒見過。

拔出陌生的禮品袋,打開,冷冽的薰衣草花香撲鼻而來,帶著綿長的香草餘味,是蘭最近愛用的香水。

紙袋裡麵正是傑買的擴耳工具,一張黃色便簽紙貼在包裝盒上,上麵寫著“丟三落四的笨蛋”,是蘭的字跡。

大概是看電影的時候,她不小心把東西隨手放在蘭家,蘭注意到了,給她裝進紙袋,放回包裡。

一隻手伸過來,忽地抽走禮品袋。

傑拿出包裝盒,撕掉便簽,把便簽塞進口袋。忽然,他低頭對她笑,狐狸一樣的笑容,然後側過臉露出耳釘,夜空一樣的深藍,帶著細碎的反光。

“翠子,你能幫我一下嗎?”

“誒,”她還以為他不願意呢,畢竟上次就是推拒,“好啊,怎麼弄,去書桌那邊?”

“就在這裡比較方便。”

話一出口,才感到後悔,點點酸麻從脖頸爬到頭皮,他努力使身體不那麼僵硬,暗示自己放鬆,沒什麼大不了的,隻是家人之間的互助。

拿來酒精、棉簽和凡士林,看著仍坐在床沿的翠子,他現在有兩個選擇,丟臉地蹲在翠子腿邊,或是稍感古怪地躺下膝枕。

不管是哪個都很奇怪……

為什麼要讓翠子幫他?為什麼不答應去桌邊?

“……”抬手捂臉,中途又變成稍顯正常的扶額,像隻是在單純苦惱,最後,他選擇後者,問翠子,“我可以躺下嗎?”

翠子唰地站起身,向前兩步轉身,五指並攏,雙手攤開指向床:“躺啊,你的床乾嘛要問我?”

他自己的床想躺就躺啊,還拐彎抹角地問她一句,是想趕她走吧,小氣!坐床都不可以了!好吧,她也討厭彆人坐在她床上,而且站起來正麵對著,是要方便操作一些。

事態發展再一次超出傑的預料,他默默躺下。

翠子去衛生間洗手、消毒,舉著雙手回來,像操刀的手術醫生一樣站在床邊。

但家用臥室床比手術台矮多了,她不得不蹲下。她不像傑那樣充滿羞恥感,發現蹲著不舒服後,乾脆跪在地上,沒有絲毫形象意識。

很注重消毒問題,她隻用手背拍床沿,說:“你靠過來一點啊,太裡麵了我夠不到……等等,你頭朝床尾吧,好像更方便一些,側麵的話隻夠得到一邊。”

說完,她又去床尾找個位子拍拍。

坐起身,傑現在一點也不尷尬,在翠子的一係列操作下,什麼不好意思早就飛出太陽係。

他挪過去躺下,這個角度,有點像在看牙醫。

綠眼睛背著光,像是帶著死亡的黯淡,他想,翠子應該很適合當醫生,不會因為病人的生死苦痛感到難過,隻要她注意不要把紗布之類忘在病人體內。

微微側著腦袋,棉簽和指尖一冷一熱地觸碰耳垂,酒精的香氣漫入鼻腔,讓人頭腦發暈。伴隨著窸窸窣窣的黏糊聲,有東西強硬地擠進來,剛開始沒什麼感覺,等腦袋側到另一邊時,脹痛才逐漸升起、擴散。

是某種延遲效應,在很多事物上都有體現。

取下來的耳釘,翠子隨手放在傑的肩窩,亮晶晶的,吸引鳥類的目光。

粉色小鳥撲閃著翅膀飛過來,落在肩頭,傑抬手伸向它,指尖剛觸碰到背羽,就被翠子一把抓住。

她掰走傑的手:“背羽、尾羽、翅膀、喙,都不能摸,隻能摸頭頂和臉頰,最好隻摸頭頂。”

“為什麼?”傑不解。

“我檢查過了,她是小母鳥,亂摸的話容易讓她荷爾蒙增加,然後就開始下白蛋,下很多。”

“……”他沒考慮過鳥會像雞一樣下蛋的問題,畢竟鳥看起來就是——小小一隻鳥,“那要再找一隻公鳥嗎?”

“那不就是從下白蛋,變成下受.精蛋?隻要下蛋就很傷身體欸,不行,就是不能亂摸,不能讓她下蛋。”

“不會太絕對了嗎?如果她想?”他聽說有些動物會因為寂寞而抑鬱,不知真假。

“嗒。”

用皮筋固定好第二個擴耳器,翠子站起來舒展身體。

“你昨天還跟我說生命重要呢。螢火蟲陷入求偶期是因為它想嗎?應該隻是本能吧,它的認知裡隻有這一條路可選。如果一個人進入螢火蟲的身體,他知道他求偶期後很快就會死,那他真的會想嗎?”

不管是小鳥還是螢火蟲,都不像人類一樣可能擺脫本能,去擁有更多的選擇。

“既然都已經作為主人介入了,照你說的生命很重要的思路,不應該幫它們延長壽命嗎?”

她可是照著他的說法做得決定。

傑陷入沉思,躺在床上,自下而上地望著翠子。她的注意力已經轉向小鳥,像是剛才的話隻是與他隨口一說,輕鬆地就用他的想法,把在他的感受裡格外混亂的世界理順。

明明從來都不在意真相與意義。

傑放鬆身體,雙手大開,平躺在床上,麵上不再戴著虛假的笑意。

“你的腦袋真好用啊。”

他說出稍顯粗魯的話。

從幼時認識的時候,他就稍微有些羨慕翠子。她有溺愛她的母親、不用太努力成績就是最好、性格古怪卻交到真心的朋友、總是隨心所欲一身反骨……

“有品,”沒有回頭,翠子比出大拇指,視線一直追著小鳥,“以後她就叫夢幻吧,想名字太難了,反正夢幻也是粉色的,也很可愛。”

翠子說的是寶可夢裡的夢幻,是隻有擁有純淨心靈才能見到的寶可夢。

“然後發現自己被克隆製造出超夢,去找超夢打群架,創造小孩子的心理陰影場麵之一嗎?”

傑說的是劇場版有過的劇情,被評價為不適合小孩子看的子供向電影。

“欸,幾年前看的了,似乎是好結局?那就沒問題。”

堅定地定下名字,她又和夢幻互動一會兒,與傑告彆,臨走之前,她嘴角勾起,露出個標準的壞蛋笑容。

她說:“之後我有個禮物要給你。”

咯嗒一聲,門關上。

所以,翠子的春夢裡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