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式酒店的包間裡,裕美跪坐在榻榻米上,稱呼夏油叔叔為“勝先生”。
精心打理的劉海遮住她的眼睛,她雙手捧起茶杯,似是無意間提起,什麼大學比較好,並向男人尋求推薦,又問海外的學校如何。
夏油勝說了幾個常從人們口中聽見的知名學校,稱讚翠子的聰慧,問她以後想做什麼。
“呃……好好學習掙大錢?”
翠子話說得不確定,畢竟她沒什麼一定想去做的事。在她眼裡未來好似一團迷霧,發生什麼都有可能,說不定她明天就出車禍了呢?
一定要說想做什麼,那就隻剩裕美的事。裕美對她很好,每天很幸苦,她覺得她應該回報些什麼,比如聽裕美的話讓裕美高興。而裕美也僅僅希望她好好讀書,做個遵紀守法的人,這對她來說不難。
“這種說法太寬泛了,”夏油勝評價道,給出自己的指導意見,“女孩子樣貌過關又學習好的話,說不定能像雅子妃那樣嫁入高門。”
他喝了口茶,笑道:“她在哈佛大學畢業,又回來當了幾年外交官,最後嫁給皇太子,是最成功又舒服的人生了吧?”
小和田雅子其人,翠子也聽說過她的名字。早前,她剛成為外交官時,日本各大媒體都在報道她,通過她的事跡號召女性走出家庭,成為擁有自己事業的獨立女性。
但在她嫁人失去姓氏後,翠子就極少看見她的正麵消息,更多是指責,比如,指責她在公共場合表現得比丈夫更多而顯得“冒犯”。
這不是值得當作榜樣的好事吧?
翠子抿緊嘴唇,大咧咧盤起跪麻的腿,斜眼看向夏油勝。
“哈哈,是的呢,”裕美笑著擋住翠子,對兩個孩子說,“你們兩個都吃完了,坐在這裡無聊的話,要不要出去玩一下?”
夏油傑紫色的眼珠子,來回在這三個人之間移動,胃裡像塞滿了石頭。他放下筷子,從榻榻米上爬起來。
“翠子姐姐,我們出去吧?”
“嗯,出去唄,透透氣。”
翠子雙手背在腦後,伸個懶腰,率先走出房間。夏油傑站在原地,先跟兩個大人告彆,才追上翠子的腳步。
跟在翠子身後,夏油傑的身體逐漸解凍。室內的氛圍太古怪,大家的容貌變得扭曲,他已經看見未來的家庭衝突,後背的淤青隱隱刺痛。
“那個……”
他主動開口,想調節二人之間的氛圍,視線卻落到其他事物上。
一個怪物。
翠子所踩踏的木長廊旁,前方不遠處,障子門中湧出股股黑氣。怪物凹凸不平的黑紅色皮膚,像是胡亂埋著血肉的爛泥地,時不時翻滾著穿透障子門。
那裡麵有怪物。
快步上前,一把拉住翠子的手腕,見翠子回頭,他擠出笑容。
“我們去庭院裡玩吧。”
指著翠子前進路線的反方向,他渾身汗毛豎起,張牙舞爪的黑氣似乎在向他靠近。強裝鎮定,他睜大眼睛與翠子對視,餘光卻忍不住移向障子門。
他知道他有病,能看見一些奇怪的臆想,而父親對此感到生氣,禁止他把這個毛病暴露人前。
因為他必須能成長為各方麵都強大的男人。
但是……
“你在看什麼?那裡有什麼嗎?”
翠子發現了。她注意到夏油傑不正常的視線,跟著看過去,障子門上的木雕花很是精美,一看就貴,除此之外沒什麼特彆的。
“沒什麼,我們快去庭院吧。”
夏油傑抓住翠子,在翠子的縱容下,拉著她奔向庭院。
翠子在思考,盯著夏油傑的背影腹誹。
看著這小孩的眼神,他不會有導致幻視的精神疾病吧?沒見過,有意思。
等等,小孩有精神病,大概率是家長的問題,夏油勝果然有毛病!
等一會兒兩家人分彆,她就要把這事告訴裕美,讓裕美知道真相,說不定能改變她想結婚的想法呢?
但翠子的小算盤失敗了。
裕美並不在意那點“小問題”。無論如何,她想將翠子送去留學,需要自己拿不出來的資產證明。
“既然知道傑那孩子過得幸苦,那要多關心他才是。”
裕美明麵上隻說這個,但翠子意識到,似乎是“錢”的問題。
要是她們也有錢就好了。
次日清晨,翠子離開電車,跟隨同樣坐電車上學的學生,朝學校走去。走到校門口時,她看見一輛不同尋常的轎車。
那輛車是銀色,鋥光瓦亮,比尋常轎車長一些,鼻頭又扁又大,一看就是司機們開車時會躲開的豪車。
她那凶惡卻有錢的新後座,從車上下來,神色懨懨。
話說,這家夥不想老實上學吧?昨天上課時,他沒坐多久,就當著老師的麵離開教室,然後隔了節課,就被幾個黑西裝抓回來。
翠子覺得這其中有商機。
初秋的正午,日頭正烈。
教學樓的天台上,灰穀蘭撐著把純黑色太陽傘,拿定製的手帕吸掉額角的汗。他神色從容,仿佛那顆汗珠不是他所產生,麵色冰冷得像瓷器,仿佛不會覺得熱。
隻是仿佛。
為什麼大中午要來天台?因為極惡的不良少年就該來這兒。
為什麼要撐傘?因為曬一次烈陽,他這幾周的美容都白做了。
“為什麼能裝得這麼從容?”
誰說他裝!
灰穀蘭回頭,就看見翠子睜大眼睛在觀察他,翠綠的眼睛像是看見珍奇事物,在日光下閃閃發光。
“真厲害啊,這麼熱都能保持形象。”
這是她該讚頌的。
“找我做什麼?”他問。
翠子眨眨眼,很好,她也喜歡開門見山。
她深吸一口氣,說:“你是不是不想被家裡人管這麼嚴?或許,可以和我做朋友?我的意思是,大人們總是聽信好學生的話不是嗎?”
在他需要的地方,她可以幫他撒謊打掩護,隻需要一點報酬,也可能不止一點。
精致如同人偶的臉上浮現出興致,灰穀蘭覺得這個提議不錯,隻是——
“一時之事罷了,他們興趣過了就不會管了。”
翠子歪頭,察覺這背後大有故事,但她壓下好奇心,未來老板可不能隨便得罪。
“一時之事,那就合作一時唄?”
這一時,就一時了一年半。
2001年4月21日。
是裕美作為新娘參加婚禮的日子。
實際上,母女二人已搬進夏油家一段時日。但因為夏油勝是個不著家的人,整日不知在外麵忙什麼,所以才把婚期拖到現在。
杉本翠子已經改名叫夏油翠子。
“Geto Midoriko”,翠子讀起來覺得彆扭,但愚蠢的法律規定,一戶人必須同一姓氏。
她老實地跟隨流程,見證婚禮儀式,又去到酒席上,跟著新家人見陌生人,無聊吞噬整個世界。
“嘿,要不要和我一起溜出去?”
翠子揪住傑的衣服,一個人偷跑可能會被說,但兩個人偷跑有人分擔火力,而且傑也算是個有趣的人,就他能幻視而言。
傑掃視周圍,父母正在與人群.交談,他皺著眉頭,有些猶疑:“中途離場不太好。”
“反正沒人會在意我們,我們是小孩子嘛。”
十三歲和十一歲。
就算是小孩子,宴會中途離場也不合適,他已經看見兩個人挨罵的場麵,傑這麼想著,卻還是跟著翠子離開。
走出大門的那一刻,像是觸碰並穿過輕薄的泡泡膜。露天的青石板路,花圃中的海棠與鬱金香,微風拂過的街道,一切都比宴會更予人安適。
連下水道口長相詭異的小怪物,看起來都順眼許多。
“你看見的畫麵,到底是怎麼樣的?”
這是翠子一直好奇的問題。她鬆開傑的手,麵對麵湊到他眼前。
鮮綠閃耀著好奇,與模糊到柔和的灰紫對視,後者先是震顫然後穩住心神,揚起微笑。
“什麼?就和大家一樣啊?”
“是才不一樣吧?”
“……你的口袋妖怪金銀通關了嗎?”
“轉移話題的技術太差啦。”
“……”
抿緊嘴唇,傑看著翠子,搖頭,想與她達成一些共識,比如,不要再問了。
但翠子收不到他的電波,隻顧自己興奮:“說說看嘛,我想知道。”
她之前套話很多次都失敗,今天不過是又一輪進攻。
吸入空氣又呼出,傑晃一眼灌木叢突然躥出的怪物,又看向翠子,沉默很久,終於憋出一句話。
“我不想說,為什麼總要讓我說?”
翠子不停地問過他很多次。他有時候轉移話題,有時候假裝有事要走,有時候撒謊但翠子總能看穿……
她問這種事有什麼意義嗎?為什麼要故意撕開他正常人的偽裝?脫去偽裝後,他隻會成為混入人群的異類,受到眾人的懲戒。
“因為我沒見過,好奇,你為什麼不想說?”
明明年紀比他大,她卻更像個混沌初開的孩童。
傑呼出一口氣,張嘴想說什麼,但很快閉上。他想,如果繼續跟翠子說話,她隻會更得寸進尺,她就是那種堅持不懈去偷鳥食的鬆鼠。
兩人對視著,沉默。
“……不說算了。”
翠子嘟囔一句,轉身向前走去。既然夏油傑無論如何也不想說,那她乾嘛要圍著他轉呢?除了好奇他的所見所聞,還有很多值得好奇的事。
想到這兒,她又轉個身,直接堵住跟著她的傑,仗著比他高一些,拽著他就往宴會酒店走。
“我不和你一起了,把你送回去,免得你丟了我挨罵。”
沉默中,兩人離酒店越來越近,來時暢快的路,此刻變得格外磨人。
傑垂下頭,二人雙手相交,溫熱的觸感夾雜著脈搏的跳動,從手心開始蔓延,隻是沒有抵達心臟就有褪去的傾向。
“你為什麼知道?”他問著,暗中剖露部分自己,或許能得到一些理解。
但翠子不是能體會到他細膩內心的人。
“你眼神那麼明顯,隻有笨蛋才看不出來,”翠子語氣張揚,背對著他往前走,“對,說的就是你那些,連一起回家都沒有過的好,朋,友,哈哈哈,他們肯定都沒好好觀察過你。”
“……”傑選擇繼續閉嘴,恨翠子敏銳的同時,又有點羨慕她的不敏感,她似乎不在意他有問題的那麵。
兩人走到酒店門口,鐵荊棘似的大門像正常人類社會的邊緣,是一道無法逾越的牆,擋在二人麵前。
“翠子姐,你沒有被排擠過嗎?”
她絕對被排擠過,傑想。
“什麼排擠?”翠子叉腰看著他,昂著腦袋,“你怎麼知道是他們排擠我,還是我排擠他們?”
“啊?”
傑的眼神像是死了,看著翠子,覺得無語至極。
“你什麼眼神啊?”翠子擰住傑的手臂肉,聽見他叫痛後才放手,“你這麼說話是因為你不想被排擠吧?哦,這樣啊,你也是勉強融入,其實看不上你那些朋友?”
翠子恍然大悟,架住傑的肩膀,湊到他耳朵旁邊,聲音小得像是在講鬼故事。
“我跟你說,你勉強和你討厭的人混一起,某天,真正合適你的人,看見你和他們在一起,就會想,啊,原來你也是那種人,才不要和你接觸,然後——”
“你就什麼都沒有了!!!”
突然加大的音量,震得傑腦袋發暈,他捂著耳朵,掙紮著跑開,忍不住大喊。
“你太討厭了!翠子!”
“嘿嘿,難道沒道理嗎?”
“……有道理。”
凝望荊棘鐵門,傑陡然挑高的情緒回緩,沉默片刻,他放下捂住耳朵的手,拉著翠子的手腕,帶她向外走去。
“我們去剛才路過的便利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