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本木,東京地價最貴的區域。
這裡有不夜街的高級俱樂部,風格前衛的美術館,大型奢侈品大廈……總之,不是每天都困苦於生存的人該來的地方。
但生活隻夠溫飽的杉本母女,卻居住在此。
她們租住的高級公寓,是某個著名漫畫家,為報幼時恩情,以低價租住給她們。
“雖說有恩情在身,但已經在這裡住了一年,總不能占彆人一輩子便宜。”
母親杉本裕美如此想著。
但她沒錢,也掙不到能存下來的錢。
泡沫經濟後的日本,連東大畢業的女性,就業率都隻到一半。她一個高中學曆的單身母親,如果不想賣笑賣身,就隻找得到最低廉的臨時工作,隻勉強夠養女兒。
做完一整天零工,裕美走出夜色,穿過閃爍著金色碎光的噴泉,踏入公寓樓,拿鑰匙擰開逼仄的門。
咚咚咚的腳步聲傳來,她的女兒杉本翠子來到玄關迎接她。
翠子穿著初中校服,臉頰帶著嬰兒肥,墨綠色的眼睛像是夏日的森林,烏黑的頭發帶有光澤的生機。
她的翠子最可愛了,她想。
“歡迎回家,裕美。”年僅十二歲的女孩,神色淡然,像是個沒有感情的機器人,隻嘴巴在一張一合。
“哎?裕美?”裕美感覺當頭一棒,難以置信地凝視著翠子。
“媽媽惹你生氣了嗎?”
翠子從來都是叫她媽媽。不是媽,不是母親,是最親近的媽媽啊!
怎麼能直呼媽媽的名字呢?
“沒有,隻是覺得叫裕美比較好。”
“呃……為什麼?”
杉本翠子,今年初中一年級,自入校以來,就保持著年級第一的優異成績。或許是因為戴著眼鏡,又不愛說話,就顯得內向,同學們總叫她“乖乖女”又或者是“好學生”。
但,真是如此嗎?
至少翠子自認為,她隻是對絕大部分人不感興趣,所以不想跟他們說話,絕不是她的性格有多內向乖巧。
今天,她就對同學感到不耐煩,於是改變沉默不語的行事風格。
麵對陰陽她是四眼妹的同學,翠子嘲諷對方冒油的痘痘,扭曲的腿骨,倒數前五的成績,並說對方肯定考不上高中。
對方就此破防,尷尬得要鑽進地裡。
同學們也都避開她,仿佛她是拿著炸彈的恐怖分子,就怕被她說上兩句。
連老師都把她叫去辦公室說話,問是不是遇到什麼事?怎麼能那麼說彆人呢?明明之前是個聽話的乖孩子。
憑什麼她得是乖孩子呢?
她之前隻是懶得和同學說話,都是這群人擅自給她打上標簽。
這麼說來,她和媽媽也是……
“因為裕美是裕美,裕美不隻是媽媽,”翠子把學校裡遇到的糟心事告訴裕美,“所以我覺得,還是叫裕美比較好。”
“這樣嗎?”裕美抓抓腦袋,腦子裡暈乎乎的有一團霧,她不太能理解翠子的思路,但明白兩人之間沒有隔閡就行,“好吧。”
牽著翠子的手,裕美帶她到客廳沙發旁,兩人一起坐下。
白熾光透過房東的雕花水晶燈,落在鋪設便宜細布的皮沙發上,裕美的喉嚨乾澀發啞,明明眼前光明,但她的未來好像快被釘死了。
三十多歲的人也沒什麼未來可談,她想。
“咳咳,媽媽有重要的事要說。”
“是裕美。”
“好吧,是裕美。”
“如果媽媽,呃,如果我想要結婚,翠子覺得怎麼樣呢?”
翠子瞪大眼睛,側過身子打量裕美。
三十三歲的裕美,身上帶著滄桑與疲憊,櫻花色的發絲與眼眸都萎靡,但在翠子眼中找不到比她更好的人。
“是誰?在哪裡認識的?”
“對方姓夏油,很稀有的姓氏呢。一個月前,我去澀穀辦事,被兩個小孩撞倒了,多虧夏油先生幫忙撿散落的文件……”裕美捧著紅紅的臉。
“就這?這就想到結婚了?”
“愛情就是來得這麼快呀,翠子,”裕美笑得溫柔至極,“明天放學跟我去見夏油叔叔好不好?他家裡還有個比你小兩歲多的弟弟,也要一起去。”
翠子先是目光呆滯,隨後看她好幾眼,欲言又止,最後說:“行吧,你開心就好,我先回房間了。”
翠子起身跑走,裕美靠倒在沙發上,眼裡像是塞入紙屑一樣疲憊,雖然和翠子說是愛情,但當然不是,她不是那麼天真的人。
裕美聽一起打工的女人說,她女兒讀完大學後,就背了六百萬的助學貸。畢業後卻找不到正式社員的工作,隻能當合同工,還同工不同酬,根本還不起學貸,已經在考慮下海。
翠子不能這樣,她想,翠子的成績很好,以後肯定也要讀大學,翠子要讀最好的,甚至出國讀,然後去更好的地方生活。
那錢呢?裕美聽說出國讀書要什麼資產證明,這東西她哪裡來?
第二天早上,翠子去到學校。
一路上,她都在想裕美的事,奇怪的感覺,像是有人要搶走裕美,她不願意。但是她才說過裕美不隻是她媽媽,她似乎沒有資格多說什麼。
走進校園,翠子是來得偏早的學生,一向如此。來的早點,她就不需要和無趣的絕大部分人接觸,說不定還能遇見夜宿校園的人,看看那人在做什麼。
從後門進入教室時,裡麵沒有幾個人。視線一掃而過,她神色一凝,倒退幾步到走廊,確認門框上的教室號。
門牌上是一年級一班,沒問題,她就是一年級一班的學生。
站在教室後門外搓下巴,她記得,她的後座是個板寸體育生才對?
扒著門框,翠子探頭看進去。
她的後座,靠門這列的最後一排,側身坐著個少年,陌生到紮眼。
少年沒穿校服,穿了件白色無帽衛衣。他明明是個男生,卻長得像穆夏的插畫一樣清晰美好,及腰的長發是白金色,低低綁成麻花辮落在胸前,像是垂枝的花,柔和優雅。
隻是下一秒就變了。
他眼珠子移過來,斜睨著她:“偷偷摸摸地做什麼?”
雖然外形美麗,但是個強勢的人。
“呃,看你,你是轉校生?為什麼坐在這裡?”
翠子的視線瞟去地上,那裡有一堆書,疑似屬於她原本的後座。
長辮少年的手肘杵在桌子上,食指微曲,抵著下巴,語調平穩又緩慢,口音標準得像是在演電視劇。
“我想坐這兒。”
好吧,反正不關她的事,她就看一會兒怎麼收場。翠子聳肩,回到她的座位,坐下看書,沒多久就等到原本的後座到校。
原後座看見自己的東西都在地上,找少年理論,但沒說幾句話就被人冷淡的態度激出火氣,開始動手。
麵對突然襲來的拳頭,長辮少年起身躲開,嘴角勾起微小的笑意,紫色的眼瞳閃爍,像是碰見老鼠的貓一樣突然興奮。
他躲開幾拳,手插在兜裡,用挑釁的姿態戲耍人。翠子本以為他會一直這樣,但他不知道從哪裡拿出根伸縮式鐵教棍,飛快甩出,揮向人頭。
翠子看呆,尖銳的破空聲中,她長大嘴,視野裡,後座被抽飛的那一瞬,五官好像都凹陷下去。
暖意混雜著尖銳的冰碎,從眼球湧入血管,劃到四肢末梢,帶來奇異的興奮,翠子開始發抖,但裕美告訴她,要做一個有良知的人,至少不該在這種時候覺得刺激。
“啊啊啊啊!”
“快去找老師!”
同學們中,有人在尖叫,有人去找老師,還有消息靈通的人,認出少年的身份。
“是那個吧,我們班開學後一直都沒來的學生,但學校一直都沒開除他,因為家裡有權有勢的。”
“啊?有這樣的人?”
“嗯,我記得好像是叫……灰穀蘭?”消息靈通的女學有些不確定。
聽見自己的名字,灰穀蘭望過去,右手拿著教棍,一下下敲在左手心上。
女學生連忙俯身彎腰:“實在是對不起,是我突兀了,打擾了。”
“嗯,我不教訓有禮貌的孩子。”他語速慢悠悠的。
雖然他這麼說,但……翠子覺得這家夥還是不要坐她後麵為好。
“一般情況下,主角不是坐在靠窗最後一排嗎?”
學著印象中推銷員的諂媚,翠子五指並攏攤開,指向教室對麵的座位。
“主角?嗬,”灰穀蘭揚眉,嘴角勾起,看上去心情好上不少,“窗邊太曬了,還曬不均勻。”
竟然和翠子不選窗邊的理由一樣,但她也不選最後一排,因為人來人往,開門進出很吵。
灰穀蘭就不擔心嗎?
看著同學們都遠遠避開他,翠子知道,以後沒人再敢從後門進出。
這一天,後腦發涼,好像背後有鬼。
等放學後,翠子離開校門就聽見裕美的聲音,循聲而去,裕美坐在一輛黑色轎車的副駕。
轎車的駕駛位,坐著個黑發男人。他雙目狹長上挑,麵容清俊,像極了大河劇裡的所謂公家顏,老了都不需要醫美提拉眼角。
拉開車門,翠子在後座看見個小號公家顏。他頂著個西瓜頭,因為臉蛋太小,眼睛還不顯得細長。但一看就知道他長大是什麼樣,一看就知道是誰的孩子。
“翠子,這位是夏油叔叔,這位小朋友叫夏油傑。”裕美介紹。
“下午好,翠子。”
“下午好,翠子姐姐。”
一大一小兩個人與翠子打招呼,但翠子的神色嚴肅起來,皺著眉頭,板著臉。
“你們也好,但,為什麼好?”
話音落,場麵霎時陷入沉默。夏油叔叔扯了扯嘴角,眉頭皺起,沒說話。夏油傑麵露茫然,在翠子看向他時,露出個尷尬的笑容。
兩個無聊的人,都不願意跟她玩文字遊戲,翠子在心裡說。
“哈哈哈,”裕美抹去額角的冷汗,“好就好在下午好啊,咳咳,翠子隻是喜歡說點不一樣的東西。”
夏油叔叔也扯起一抹笑容:“也是,翠子成績好,聰明的小孩是有些不一樣。傑,你也多學著一點,翠子可是拿過奧賽金獎。”
“哈哈哈,小孩子壓力不用那麼大啦。”
麵朝黃昏,兩個大人你一句我一句,坐在前排暢談。兩個小孩呆在後排的陰影中,一片死寂。
這樣勉強和諧的場麵,也隻維持到四人吃飯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