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位新妃進宮已有三日,前幾日皇帝獨宿長青殿,倒也沒什麼波瀾是非。各宮原以為第三天會傳來皇帝召幸新妃的消息,沒想到二十日那晚,皇帝又歇在了禧嬪宮中。
溫悅然一整晚臉色都不好看,滿腦子都是蕭長寧那張裝模作樣的臉,還有那天給惠妃請安時的交鋒。
一想到這,她就覺得哪哪都不順心。
這宮裡的女人個個精明,就說惠妃吧,中宮空懸,她就憑著王府裡的那點資曆,手裡揣著鳳印,代行中宮職責,旁的嬪妃每隔五天還要去她宮裡給她請安。
笑話,一個三品武將的女兒,從前在京城的貴女圈子裡也排不上名號,能有今日的位置,不過是運氣好。
最可恨的還是禧嬪,榮國公的養女,以往也隻配跟在蕭長樂後麵受奚落的,如今倒好,翻身做了主子,得了聖寵,聽說還抖落起來,爬到蕭長樂頭上去了。
照理說,陛下能從那麼多的貴女裡選中她,還封了這樣的位分,足可說明她身上的過人之處了。
溫悅然告訴自己不要急,眼下她剛到宮中,一無資曆,二無人脈,三無聖寵,須得從長計議。
哄了自己一個晚上,第二天早晨起來,心裡頭還是堵得慌。
主子心情不好,連帶著伺候的宮人們都戰戰兢兢。
能進宣明宮伺候溫貴嬪的宮人,都是給掌司太監送了好處的。那會多少人擠破腦袋想來宣明宮當差,最後被選進來的不過十幾個。
公府嫡女,一進宮就封了四品的貴嬪,怎麼看都是個前途無量的。再加上溫悅然長了一張嬌美的麵孔,笑起來,彆說是陛下,隨便找個小宮女看了也挪不開眼。
天氣轉晴,連著幾日躲在陰雲後的太陽難得出來溜達,照得四下暖融融的。
玫雲看著心緒不佳的主子,“天氣放晴,奴婢們陪貴嬪去禦花園逛逛吧。”
溫悅然精心裝扮,帶著一群宮女太監出門了。
行至花影廊,迎麵碰上了祝美人,後者上前見禮,“臣妾見過溫貴嬪。”
溫悅然不鹹不淡應了聲,“好巧,祝美人也出來逛園子。”
祝美人笑著說,“比不上鄭婕妤一進宮就得陛下重用,幫著惠妃娘娘管理六宮,臣妾是個閒人,隻能逛逛園子打發時間。”
話剛說完,她自己也意識到不妥,忙道,“哎呀,臣妾沒有彆的意思,隻是…隻是…”
溫悅然冷笑,“是呀,你是比不上鄭婕妤,她家是侯爵,你家也是,怎麼陛下隻看重她,而冷落你呢?”
祝美人也不生氣,“溫貴嬪知道年前梅宴上的事情嗎?”
溫悅然當然知道,換做從前,這樣的宮廷秘聞是絕不會走漏半點風聲的,可這一次,不出半日,街頭巷尾都開始議論大長公主之女在宮中失儀受責的事情,足可見蹊蹺。
她並不想理會祝美人,但祝美人正在聊興上,“命與運,相輔相成。鄭婕妤比臣妾走運,她在京中又有佳名,沒準…陛下對她寄予厚望呢,等鄭婕妤成了真正的貴人,咱們也隻有拍馬的份。”
“夠了。”溫悅然冷目注視著她,“若是廣平侯沒有教過祝美人怎麼說話,我可不介意親自教你。”
祝美人輕笑,“溫貴嬪何必動怒,教訓了臣妾,對您又有什麼好處。”
溫悅然譏諷道,“你今日的這些話,若是傳到陛下耳中,對我是沒什麼好處,可對你…”
祝美人在廊下坐,打斷了溫悅然的話,“今日在此遇見貴嬪,說明我們之間緣分不淺。貴嬪您看,這花影廊,春來百花齊放,夏日再盛,也有眾影成蔭。”
“若隻花開一朵,何來這十裡成影?若隻憑單絲獨木之力,又何以成線成林?”
“貴嬪先不要著急拒絕,這世上的至尊強者,也有獨木難支的時候,可放眼這後宮,又有誰會成為您的助力呢?”
——
蘭蕙宮。
陸瑩在太陽底下整理毛線團,蕭長寧叫青蕪搬了張小凳子,坐在她身側。
陸瑩柔柔地笑,“你老是在屋子裡待著,人都要發黴了,是該出來曬曬。”
“金烏星君不出來應卯,我有什麼法子。”蕭長寧看著矮木幾上一字排開的線團和雜線們,“姐姐打算織什麼?”
“原隻想著做幾個暖爐套子打發時間的,想起晶晶身上的毛衣都舊了,先給它織幾件。”
蕭長寧翻看著不同顏色的線球,“索性我也無事,幫你分擔分擔。”
陸瑩笑著應好,把手頭上暫時用不到的顏色都推到蕭長寧麵前,“我打算先織一件丁香和月白混色的看看,餘下的你自選。”
蕭長寧看中了藕色,打算給晶晶織一件輕便好看的薄衫。
看著滿院子亂竄的小貓,陸瑩朝它招了招手。
“淘氣鬼,聽見了嗎,你長寧姐姐要給你織新衣裳呢,還不快安分些,謝謝長寧姐姐。”
蕭長寧放聲笑著,晶晶似懂非懂地喵了幾聲,蕭長寧把它舉起來,猛猛吸了幾口。
“你這麼喜歡晶晶,何不去求一求陛下,叫禦前的人給你留心著供上來的名貴種,挑揀一隻合心意的養著?”
蕭長寧放開晶晶,看著它在院子裡撒歡,儼然一副蘭蕙宮小霸王的架勢,“我沒想過這事,再說了,咱們蘭蕙宮有這個小家夥就夠了,多了也太鬨騰。”
新妃入宮,縱然她眼下有皇帝的恩寵,也時常覺得不安,不為彆的,隻覺有太多變數。
蕭長寧幫陸瑩一起歸置絲線,“如果將後宮的每個嬪妃都比做一條線,那這團纏繞著的線球,就是眼下宮裡的現狀。保全自身就很不錯了,再來一隻小貓咪,怕是無福消受。”
正說著,二人聽見宮牆之外傳來一聲女子低低的驚呼,像是極力控製著什麼。
隨之而來的,還有貓兒連續幽長的叫喚和少女的輕啜聲,若非此刻天光正好,這樣瘮人的聲響,蕭長寧很難不聯想起幼時誌怪畫本裡的精怪,下一秒就要張開血盆大口攝人性命。
她沒過多猶豫,和陸瑩對視一眼,二人一前一後走出宮門。
宮牆腳下,少女抱臂瑟縮著,將頭埋進自己的膝窩裡,微微發抖。晶晶離她三步之遠,不停地喵喵叫著。
陸瑩急步走上前,將貓兒捉到自己的懷裡,“晶晶不得無禮。”
蕭長寧拍了拍陸瑩的肩膀,示意陸瑩先把晶晶抱進內殿,自己則走上前,查看坐在地上的狼狽少女。
不是尋常宮女所著的宮裝,蔻梢色襦裙,裙角是交錯的鵝黃如意紋,此刻她坐在地上,紋飾沾了塵土,泛出灰黑的成色。
蕭長寧伸出手,想先扶她起來,進殿細細問清因果,那女子似乎被什麼嚇得狠了,隻自顧著往後退半步。
蕭長寧隻當她是因貓兒衝撞而受驚,她不再上前,放柔了聲,“我是蘭蕙宮的禧嬪,替那隻不懂事的貓兒向你說聲抱歉。那貓兒已經被人約束起來了,我扶你進殿裡喝盞茶壓壓驚吧?”
“禧嬪?”
聽到這兩個字,那女子才略略緩過神來,她抬起頭,不顧形象地用袖口擦了擦布滿淚痕的臉,可她越擦,眼淚流得越凶,像是不受控製。
蕭長寧嚇了一跳,她認得這張臉,是新進宮的四位貴女之一,昨日在甘泉宮剛見過。
陸瑩安置完闖禍的晶晶,趕緊出來道歉,她看著陳美人梨花帶雨的臉,歉聲道,“貓兒不懂事,讓陳美人受驚了,沒弄壞你的衣裳吧?”
陳美人邊哭邊搖頭,臉色蒼白。
瞧她這個樣子,不像是被貓兒嚇的,更像…另有原因。
蕭長寧叫人把她扶起來,“你先彆哭了,叫來來往往的宮女太監瞧見,恐生閒話,不管有什麼委屈,都先進去再說吧。”
陳美人嗚嗚地哭起來,整個身子抖得更厲害,“禧嬪…姐姐…我…我想回家。”
蕭長寧拿帕子虛捂住她的嘴,吩咐郭福帶上門,“慎言,你是天子嬪妃,不該說這樣的話。”
進了中堂,郭福和沈石帶著幾個小太監守在十幾步遠的外頭,隻留了青蘿和陸瑩身邊的彤兒二人伺候。
不用主子說話,二人知道自己該做什麼。青蘿端水為陳美人淨麵,彤兒奉上清甜的乳茶。蕭長寧和陸瑩默契地都沒出聲,隻靜靜地等著陳美人緩和好心情。
喝完了茶,陳美人的哭聲也停了,眼眶紅紅地看著地麵,瞧著有些呆滯。
三人之中,陸瑩年紀最長,她又是家中有妹妹的人,看著陳美人楚楚可憐的樣子,伸出手去撫摸她的背脊,安撫陳美人。
蕭長寧問:“你身邊的宮人呢?怎麼就你一個人出來了?”
“她…她們被我弄丟了。”
陳美人啜泣著,蕭長寧和陸瑩聽得一頭霧水,“怎麼會呢?能撥去伺候你的宮人,都是熟悉宮中各處的,輕易走不丟。你是被什麼嚇著了,與他們走散了嗎?”
不問這個還好,一問,陳美人又開始哭泣,斷斷續續地說著前因後果,蕭長寧沒太聽清楚,隻聽到了“長青殿”“都是血”這樣的關鍵詞。
陸瑩耐心地聽她說完,又詢問清楚她沒聽懂的部分,拚湊出了事情的前因後果。
“你方才想去長青殿給陛下請安,結果在廊下看見殿內拖出來一個受了杖刑血淋淋的小太監,被嚇到了,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