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美人點頭。
“他也許做錯了事,受宮規責罰,你不必害怕。”
“不…”陳美人並不同意陸瑩的說法,“好多血,那樣粗的棍子打在他身上,人…隻出氣,不進氣了。他做錯了什麼,要這樣打他?我現在隻要一閉上眼,就能想起那一幕…”
陳美人痛苦壓抑地叫著,眼淚絮絮落了下來。
她當時見到那樣的場景,哪裡還記得自己是來長青殿做什麼的?
當時隻顧壓抑著嗓子,拚命不讓自己在那兒叫出聲來,失了魂似的跑走了。
跟著陳美人的宮女卻不敢跑,那宮女比陳美人年長不少,又是見慣了宮中刑罰的,這樣的場景不至於讓她大驚失色,可她被陳美人的反應嚇到,一抬頭又看見了階上的周德安……
周德安麵無表情,耷拉著眼睛的樣子,可比那受了刑的小太監可怕多了。那宮女就被這樣的目光釘在原地,進退兩難。
陳美人這邊呢,她慌不擇路,根本不記得自己跑到哪條道上了,隻知道自己實在跑不動了,腿又軟,不聽使喚。
碰巧晶晶跳了出來,雙重驚嚇之下,這才有了蘭蕙宮門口方才的景象。
蕭長寧微不可查地朝陸瑩搖了搖頭。
這樣的場景,陸瑩從前在衡王府裡也許也見過,蕭長寧從前在榮國公府,也見過。初見時是什麼感受,蕭長寧自己已經記不清了。
她是榮國公府從民間商戶人家抱養來的,進府時年紀還很小,堪堪記得事。
她當時在想,明明家裡頭吃穿也不愁,爹娘還能供兄弟姐妹幾個念書,怎麼就要把她賣到大戶人家去做丫鬟呢?
哭了,鬨了,都沒有用,那天來了好幾個力氣大的老媽媽,抱著她就往轎子裡塞,一道簾子落下來,徹底隔絕了她與外麵的世界。
後來進了府,她才知道,原來自己不是去做丫鬟的,榮國公府買了她,是要去做千金小姐的。
不用乾活,平日裡隻用伺候年紀不大的老太太,老太太身居蘭園,平日裡不苟言笑,家裡的小輩們都很怕她。
起初蕭長寧也怕,但她不像蕭長樂那樣,有生母在邊上寵著,有自己的院子住,她隻能住在老太太隔壁的屋子裡,日常就是陪著她養病,哄她開心。
大部分時候,日子不算很難過。
但總歸是寄人籬下,一年到頭那麼些天,總有不少難捱的日子和不順心的時候。
夜深人靜,她會想家,想念家人,可家在哪裡,她找不到,也沒有人會告訴她。
府裡也有碎嘴的丫鬟,背後議論她的出身。說得最難聽的,如綠映之流,就拐彎抹角地譏諷她,說她明麵上是公府小姐,實際上就是個身份略高些的丫鬟。
年紀再大些,和蕭長樂起衝突就成了家常便飯。蕭長樂喜歡帶著丫鬟們捉弄她,故意砸了她給老太太煎好的藥,再嫁禍給她;冬天把名貴的首飾丟到湖裡,再讓她下水去撿……
事情鬨大了,老太太也隻三次裡斥責她一次,此後就更加肆無忌憚了。
至於榮國公夫人吳氏,就更加過分了。她是蕭長樂的生母,不論什麼事情,若鬨到她那兒,吳夫人不論原由,隻會責罰她。輕則罰跪,重則請出家法重責。
在杏園罰跪是家常便飯,那時她就時常見到小廝拿著大杖,責打犯錯的下人,那會…她的心情是害怕嗎?
或許慶幸更多些,慶幸自己不是她們中的一員,慶幸…自己此時隻是被罰跪而已,畢竟,那重杖落在身上的滋味,她也並不是從未嘗受過…
可陳美人不一樣,她許是從前在家中被保護的太好,不知外麵世界的險惡,一朝進宮,又不湊巧的遇到這樣的情景,被嚇成這樣,也不能怪她。
蕭長寧輕輕歎氣,“你這樣跑出來,你宮裡的人定然也擔心你,說不準這會正擔驚受怕地滿宮尋你呢,萬一鬨到陛下那兒…終究不好。”
陳美人自己也明白,這會想起來後怕極了,“是,萬一…陛下追究…少不得又是失儀之罪…”
陸瑩安慰她,“陛下對下嚴苛,也是為了以正宮規,否則沒了規矩,又如何約束宮人?你是帝王嬪禦,身份不同,旁的不說,陛下看在你父親的麵上,也會對你好的。今天的事,你不要放在心上,若被有心人拿來做文章,對你也不妙。”
陳美人點點頭,強撐了一個笑,“是我不懂事,多謝兩位姐姐告知。”
蕭長寧差郭福送陳美人回了承和宮,她與寧嬪同住,若宮人將消息告知寧嬪,不知承和宮裡又是怎樣的景象。
這一夜,皇帝召幸了鄭婕妤。
不知道宣明宮那兒是什麼光景,這一晚的蘭蕙宮十分平靜。
陸瑩關心陳美人的情況,她來到東配殿,與蕭長寧商量,“她今天這個樣子回了自己宮,我還是有些不放心。”
蕭長寧看了一眼天色,“入夜之後,嬪妃無召不得擅出宮門,要去也得是明日了。”
陸瑩聞言不再說話,看著蕭長寧摹字,順手替她添上一勺香。
隔天還沒等她們去,就傳來了陳美人病倒的消息。
發熱、頭暈,宮女伺候她睡下,夢裡也不安穩,迷迷糊糊地說著夢話,一個勁地說冷,接著就開始發虛汗,把自己裹在被子裡抖得厲害。
寧嬪替她傳了太醫診脈,太醫看過之後,也隻說是受驚過度,需安神靜養,開了方子叫下頭煎藥,也沒彆的法子。
陸瑩本想親去探望,被蕭長寧勸下,怕過了發熱的病氣,二人各差了一個宮女前去,代為問候病情。
蕭長寧這兒派的是青蘿,她回到殿裡,對上蕭長寧的眼神,先是微微搖了搖頭,再到跟前回話。
“奴婢去時,太醫已經離開多時了,寧嬪主子在自己殿裡,陳美人那兒隻有幾個宮女太監照料著,瞧著…不太儘心的樣子。”
“陛下去過了嗎?”
青蘿聲音越說越小,“陛下今日下了朝,就一直在鄭婕妤處,陳美人宮裡的人哪敢擅去永安宮…”
蕭長寧淡笑道,“不必這樣愁眉苦臉的,陳美人這是心病,古人有急火攻心之說,陳美人的情況類似,驚懼上湧心頭,驟然發病,聽著駭人,其實也在情理之中。”
——
皇帝是在陳美人病倒當晚知道的消息,聽說是周德安主動去的禦前請罪,說清楚了原委。
天子無錯處,那嚇到陳美人的緣由,就是下頭的奴才做事不夠謹慎了。
皇帝沒有去看陳美人,也沒有因此遷怒辦事的太監們,隻叫來了太醫和承和宮伺候陳美人的宮人,命他們儘心侍奉。
過了幾日,陳美人的病好了些,不再發熱冒冷汗了,隻待在自己屋子裡,整日躺在床上不願意出門。
蕭長寧挑了一個日頭不錯的下午,和陸瑩一起去了承和宮。二人沒叫人通傳,陳美人見二人進屋,一時有些無措。
“兩位…姐姐,是我失禮了。”
“不礙事。”蕭長寧拿著風箏給她看,“天氣轉暖了些,我宮裡有一個擅紮風箏的婢子,這幾天做了好多漂亮的風箏,還有幾個新來不久的小太監,風箏放得又高又穩。想著今天天氣晴好,陳妹妹要不要一起去禦花園放風箏玩?”
陳美人喜歡放風箏,京城春日裡素來有踏青的習俗,那會母親就會帶著她和妹妹們去京郊遊樂。
家裡有一個小廝也會做風箏,蝴蝶、燕子、蜻蜓都是最簡單的,民間不禁龍鳳紋案,故龍鳳呈祥、雙龍戲珠這樣複雜的風箏也常見到。
陸瑩看陳美人的眼睛亮了一瞬,就知道這事有戲。
她看了眼隨侍的宮女,“愣著乾什麼,給你家美人梳妝。”
小宮女連聲應是。
蕭長寧帶著陸瑩和陳美人來到了月華台上,此處暖陽好,還有四季常青的綠木,蕭長寧倚欄而坐,幾個小太監就在月華台下,早已放好了風箏。
蕭長寧仰起頭,陽光有些刺眼,天朗雲稀,但看清幾隻風箏還是沒有問題的。
金魚風箏、青蛙風箏…一隻隻栩栩如生。
陳美人躍躍欲試,“兩位姐姐,我想下去同他們一起放。”
不等蕭長寧回答,陳美人就提著裙子跑下去了。
不遠處,惠妃和鄭婕妤兩人一同逛著園子。
皇帝將大選的事情一並交給了禮部和惠妃去辦,早晨徐宛和鄭言熙一起見了禮部主管此事的官員,按照本朝舊例商定了本次大選的章程,再將差事分給下頭內府和六司。
鄭言熙麵色如常,惠妃隻覺得頭疼,事情拉拉雜雜的,太瑣碎了。
各州秀女的名錄她翻閱過,林林總總千餘人,送進京城,總要安頓吧?接著就是初選,次選…還要考校秀女們的性情、才藝等等,一輪一輪篩選下來,千餘人可能就剩下不到百個了,再統一在宮裡學習宮規禮儀,期間根據秀女們的表現,再將不合格的秀女送出宮去…
她請示過長青殿的意思,皇帝不打算殿選,覺得抽出兩三日去見這些秀女,太浪費時間,具體選什麼,怎麼選,皇帝都放心的交給禮部和徐、鄭二妃了。
皇帝的原話是“你們二人看著辦”,惠妃聽了隻覺得壓力滾滾。選秀是大事,又是光啟年間的初次大選,背後多少繁枝細節,不甚列舉。
一頓午膳用得食不甘味,午後鄭婕妤又來求見,詢問她初選的流程和細節。惠妃剛頭疼完的腦袋,又開始不適起來。
“距離初選還有一個多月呢,今天天氣不錯,咱們出去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