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王身量高大修長,且自小習武,步伐也比尋常人寬,加上近來事多,步履顯得更匆忙些。才跟著他從璧月宮門口走到貴妃寢殿,快步加小跑,兼有一口口冷風灌進肚,素月隻覺喘不上氣來。
好容易緩過來一會,就看到榮國公府的二姑娘在門前和衡王殿下撞了個正著。
那姑娘反應倒快,也十分乖覺,道了聲“殿下萬安”就無聲無息地伏跪在地。
不僅是蕭長寧,連帶著衡王身後的宮女太監們,也在她撞上衡王的那一瞬間,不約而同地屏聲凜氣,齊齊跪倒。
蕭長寧隻覺得身邊多跪了不少人,被她這一撞連累,寒冬臘月的同她一起跪在冰涼的石板地上。
她緊張地掐著自己的手心,想說些什麼,卻發現怎麼也張不開口。
說什麼呢?
說自己不小心,說自己罪該萬死,說求衡王殿下從輕發落?
她看不到衡王的反應,剛才那一下也沒敢直視他,更怕禍從口出。
從前在府裡見過蕭長樂打罵身邊的下人,那人身子已經抖成篩糠,嘴裡還在不住地求饒,可結果呢,蕭長樂並沒有饒過他,反而責罰的更狠,硬生生要了那人半條命去。
思及此,蕭長寧索性閉上眼,靜靜地等著衡王的下文。
生死有命,若衡王要因此發落了她,她又能怎樣呢?
謝靳白的臉色不大好看,自小養尊處優到大,身邊伺候的人都是貴妃精挑細選的,極有規矩不說,個個都是人精,是主子一個眼色就知道自己該乾什麼的。平白無故被人一撞,真是生下來頭一遭。
要換做是尋常宮人撞上來,不等他說,早該有人上來拖下去處置了。他不悅地看了素月一眼,後者會意,上前賠笑解釋道,“這是榮國公府的二姑娘,娘娘近來心緒不佳,傳人來宮裡說說話。”
“二姑娘?”謝靳白沒什麼印象,隨口提了一句,“你大姐姐呢?”
蕭長寧意識到衡王是在同她講話,肅神恭敬回道,“大姐姐這幾日在家讀書,故而沒進宮。”
“她,讀書?”衡王明顯不相信。
“從前大姑娘進宮勤些,如今大姑娘與誠王府好事將近,國公爺的意思是讓她在家多讀些書,做些女工,磨一磨性子,故這次隻有二姑娘一人來。”素月省略了沒在場的長慧與長歡,刪繁就簡幫著解釋。
見衡王臉色稍緩,似乎也不是非要重罰的樣子,素月斟酌著說,“二姑娘不常進宮,不懂規矩,不如就罰她在外頭跪上半個時辰小懲大戒,您看如何?”
衡王抬腳進屋,隻留下一句,“你看著辦。”
“二姑娘跟奴婢來吧。”
衡王進了內屋,素月命人帶著她挪到了側殿,“這兒平日裡沒什麼人走動,姑娘在此跪上半個時辰,奴婢也好回話。”
蕭長寧誠心謝道,“多謝姑姑周全。”
素月還有事情要忙,派了一個小宮女陪著她。既為監督,又方便等下扶她回去。
蕭長寧垂眸靜靜地跪著,遇到這事,也隻能自認倒黴。怎麼就不早不晚,不偏不倚,直直地同這位撞上了呢?
但好在隻是罰跪,半個時辰而已,對她來說也算不上什麼。
小時候被蕭長樂為難,頂著大雨大風在階下徹夜罰跪都是常有的事。
她頗為苦中作樂地想:也是曆練出來了,如果今日換了蕭長樂在這裡,怕是半個時辰要把膝蓋跪廢了。
不對,如果是蕭長樂,她才不會和自己一樣認罰,說不定撒上幾句嬌,再搬出貴妃來,這是就高高舉起,輕輕放下了。
才不會像她這麼傻。
蕭長寧一邊跪著,一邊開始思考未來自己在榮國公府的處境。
長慧說的不錯,等蕭長樂一出嫁,自己在府裡的日子會好過很多,可人總是要將目光放遠些,為長足的未來謀劃,她你會在榮國公府待一輩子。
據蕭長寧所知,長歡的生母郭姨娘已經在為女兒物色親事了,借著榮國公府這棵大樹,也攀上了某個伯爵府的親事。
那她呢?
沒有生母,也不可能指望榮國公,老太太就更不必說,這些年老太太若是對她稍稍上心些,哪怕隻是多那麼一分的疼愛,她在府裡的情況都不會那麼艱難。
偌大天地間,她隻能孤身獨行。
蕭長寧的思緒很亂,這些年遇到過的人,發生過的事,如走馬燈一般在她腦海中浮現。
忽而,腦中畫麵定焦,出現在畫麵正中的,是橫臥美人榻上的貴妃。
蕭長寧睜開眼,問一旁的小宮女,“貴妃娘娘是否有頭疼的毛病?”
這事在宮裡也不是什麼秘密,小宮女點點頭,“是呀,從前娘娘隻是偶然頭疼,這幾年愈發嚴重了。”
蕭長寧輕聲問,“姑娘可知道緣由?”
“這就不好說了…”小宮女麵有豫色。
蕭長寧微微笑了笑,“姑娘彆多心,隻是方才去向娘娘請安時,見娘娘頭疼得厲害,讓我想起了家中的祖母,一時有些心疼,才想著如何為娘娘分憂。”
小宮女略帶歉意地一笑,“姑娘誤會,不是奴婢不願意告訴您,您若想知道,去問素月姑姑可能更清楚呢。”
——
半個時辰過得很快,等她回到正殿前,又遇到了剛從小廚房裡出來的素月。
素月叫住了她,“二姑娘,娘娘請您進去。”
蕭長寧心有餘悸地推開門,生怕又在門後遇到衡王,在看到他那張不近人情的冰山臉。
她試探著往裡看,還好,隻有貴妃一人在屋裡。
蕭長寧伏地拜道,“娘娘萬安。”
貴妃示意她在矮凳上坐下,“聽說你剛才撞到衡王了?”
蕭長寧點頭,“是我不小心,衡王殿下大量,並未重罰。”
貴妃笑了笑,“你不必如此拘束,本宮叫你進來,也並不是想責怪你。”
“有一件事情,本宮想問問你的意思。”貴妃緩緩道,“知道為什麼這次叫你進宮來嗎?”
蕭長寧微微搖頭,“臣女愚鈍,還請娘娘明示。”
貴妃輕輕歎了口氣,“本宮有兩個兒子,長子如今繼位大統,坐擁江山,一切都不必本宮操心,但次子禮王,想必你也知道他在京中的名聲。”
“這事既與你明說,也不怕你笑話。”貴妃繼續道,“就在前幾日,在先帝孝期這樣重要的日子裡,這孽障跑來同我說,他對你一見傾心,想納你為妾。”
縱然已經有了要聽到壞消息的心理準備,聽到貴妃最後一句,蕭長寧仍舊沒能控製好自己的表情,她略帶驚恐地睜大了眼睛。
一見傾心?
她這些年深居蘭園,出府次數更是屈指可數,她與禮王連麵都沒見過,怎麼就到要納妾這一步了!
再說,禮王府裡環肥燕瘦,美女如雲,說是納妾,其實做一個玩物有什麼區彆!
“本宮自己的兒子,他的性子我最了解。說他是有恃無恐,膽大包天也不為過。從小就是個孽障,今天想要的東西,立時三刻就得拿到,晚了一刻就是拆屋掀瓦的鬨。若是不順他的意,他鬨起來,就是他父皇還在,也拿他沒辦法。”
“娘娘…”蕭長寧無措地喚道,“臣女…臣女實在不願。”
貴妃的聲音是疲倦的,“本宮也不願意,不論怎麼說,你都是榮國公府出去的姑娘,若你真的進了王府,不知外頭的人要怎麼議論我們蕭家…這事情你先不要聲張,母親身體不好,兄長這些年也是諸多操勞,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重變故。有本宮在這,定然會儘力為你周全。”
蕭長寧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總歸事情沒有往最壞的方向發展,隻是出現了一個壞的苗頭,總有方法掐滅它。
“娘娘既然召臣女入宮,定是有了破局之法。臣女是草芥之人,雖死不足惜,但總也背負了榮國公府一絲清名,還請娘娘垂憐。”
貴妃微不可查地搖了搖頭,“在這壁月宮坐了這些年,年少時的雄心與盛氣不知被搓磨了多少,何談破局之法。這些天為了先帝的喪儀,幾乎沒怎麼闔眼,如今前朝的事算是了了大半,這才想起先將你接進宮來。”
“本宮讓茉月拿了藥,已經放在東配殿了,這幾天你同幾個妹妹就先在本宮這兒住下,有我與他兄長在,他不敢在宮裡亂來。”
怪不得,在這時節召她入宮,這樣說來就都通了。
但貴妃,究竟會如何抉擇?
一邊是母族,共生、也共榮辱,一邊是親子,十月懷胎從身上掉下的肉,天潢貴胄,幼子嬌兒,自小寵愛。
如何取舍?
再說了,貴妃當麵的承諾雖然聽起來懇切,可僅是幾句話而已,空口無憑,說會為她周全,萬一貴妃決定舍了她一枚棋,讓她與榮國公府斷絕關係,再任由禮王帶走她…
蕭長寧越想越心悸。
她就這樣心事重重地去了東配殿,長歡起初還歡歡喜喜地來迎她,見她麵色不善,改了話茬,“我同四妹妹在這兒走了半天的棋,聽茉月姑姑說娘娘獨傳了你去,是訓斥你了嗎?”
“沒有…”蕭長寧搖頭,“我想自己靜一靜。”
長歡連忙應好,“臥榻上的被褥都是新鋪的,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睡一覺就過去了。”
蕭長寧魂不守舍地嗯了聲,這麼多年,哪怕在榮國公府受儘冷眼,也從未有如此無助的時刻。
長慧托一個小宮女送來了熱茶,她抿了幾口,心裡安定了不少。
一來,這事避無可避,若她不先下手為強,等貴妃想明白其中關竅,狠下心來,那她就是案板上的魚肉了。
再者說,路還有很多,她可以逃出京城,流浪一陣,等禮王的新鮮勁過了,再尋找活路。又或者…
蕭長寧想到幼時在書上看到過的一段野史——
說世宗後宮有個陳妃,原是盛京平民女,一日被一宗氏子弟看中,欲強納為妾,女子不依,宗室子就設計綁了她家人要挾。那女子也是個性情剛烈的姑娘,攔下世宗出巡的輦轎,上演了一出告禦狀。
結果世宗不僅出手替她擺平此事,嚴懲了作惡的宗室,還因此與那女子結緣,一來二去生了情愫,那女子也搖身一變成了妃子。
可蕭長寧自認沒有陳妃這樣的膽量,且當今新帝…
不久前她俯首在下,那人高高在上,她隻能看見他被風吹拂的衣角,從他的隻言片語中,窺見他性情中蘊藏的冷漠與殺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