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歡意。”江流語速飛快,“跑。”
跑?說什麼胡話呢?宋歡意還沒來得及“嘖”上一聲,黃焱瞬間逼近到他們麵前,宋歡意隻來得及捕捉到一個殘影,耳邊驟然響起金屬相撞的尖銳聲音。
他們的長刀如同複製粘貼那般交纏,四目相對,江流記憶的閘口仿佛悄然打開了一條縫隙。
好像曾經他與這個男人也這樣對戰過,不是以敵人的身份,而是師生的角色。
他想不起黃焱這個人,卻記得黃家曾是四大塔之家之一,是唯一一個親白塔派,在白塔赫赫有名,但不知道為什麼受到了除名,從此銷聲匿跡。
江流猛然伸腿掃向黃焱的腿部,對方的腿似乎受過傷,雖然能夠大開大合,動作卻不是很靈敏,沒能避開這一鞭,但黃焱似乎並不懼怕自己會受傷,他沒有用手撐地,刀鋒仍直直殺向江流,左手飛快從兜裡掏出一把磨得鋒利的碎石,卻沒來得及擲到江流臉上。
宋歡意用三棱刺穿透了他的手掌,碎石嘩啦啦撒在地上,宋歡意左手按住武器,右手成拳,隨即一拳鑿向他的臉上!緊接著又是一拳!
這是他今天第二次被宋歡意攻擊,他本不在意這個未分化的小娃娃,但這是他第二次在宋歡意手上吃虧!她年齡不大,打人卻一點都不心慈手軟。
比起疼痛,被未分化的小娃娃所傷到的恥辱更讓黃焱感到憤怒,他本想自己的刀鋒隻會斬向江流一人,此刻都不管不管,轉手下壓,雪白亮光徑直逼向宋歡意的脖子!
毫秒之際,江流一腳踹向他的手腕,長刀脫手,殘餘的力道輕輕刮過宋歡意的肩膀,劃破了衣服,留下一道不深的血痕出來。
黃焱和江流同時脫口而出一句臟話。
江流火速拎著宋歡意的衣領將她提溜起來,向後撤到一個安全區域,他霧藍色的眼神顫動著,仔仔細細上上下下打量著宋歡意,看她身上有沒有彆的傷口,手指輕輕擦過那道不深的傷口,將血珠撚在指尖。
“哥哥?”宋歡意覺得這樣的江流有些奇怪,他像被什麼東西困住了一般,隻是機械性做著動作,目光越過了無數的洪流,有種說不出的寂寥又似乎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什麼情緒,宋歡意看不懂,她隻是怔怔看著江流。
她的直覺告訴她,這是她從未接觸過的江流。
“我沒事。”宋歡意抬起胳膊上下晃了晃,“你看。”
江流輕輕“嗯”了聲,他指尖染上刺目的紅,輕輕搓撚著,牙齒緊緊咬住一角嘴唇,將本就沒有血色的唇咬得更加發白。
是因為她受傷嗎?不對啊,之前受傷也沒見哥哥這樣啊?雖然也是很擔心,但和這種失了魂的狀態不一樣。
宋歡意默默看著爬起來的黃焱,是因為這個和哥哥的過去有關的人嗎?
“你們在乾什麼?”黃焱朝周圍的人怒吼道,“為什麼不上?上啊!”
“不是我們不想。”這周圍的所有人都像被定住了般,隻能眨動眼睛和說話,“是精神控製!”
黃焱一愣,他盯著江流,“你的精神樹不是廢掉了嗎?”
江流薄薄的眼皮抬起,他霧藍色的眼睛如同一塊剔透的冰,露出一個嘲弄的笑容來。
刹那間,空氣如同凍結般,時間在此刻靜悄悄止步,刺目的白色降臨,緩緩籠罩、覆蓋住這個昏暗的世界,如有實質的寒冷侵襲而來,風雪乍起,而後肆虐開來。
這裡是江流的精神世界。
宋歡意不覺嚴寒,她幼時曾到過此處來玩雪,明明身處冰天雪地,但風雪徑直繞過了她。
但是這個地方……宋歡意向後望去,隻見身後是一片漆黑的深淵,邊緣好似沒能拚好的拚圖一般凹凸不平。
她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長大的緣故,怎麼感覺江流這次展開的精神世界,比之前的要小很多?
“我想起來了。”江流緩緩道,“是我將黃家從塔之家中除名的,罪名是肆意殘害哨兵向導。”
哨兵向導身為第二性彆,並不是一開始便存在的。在22世紀初期,一場詭異的“病毒”席卷了整個世界,有不少人突然出現了發燒、昏迷等症狀,卻又奇異般恢複健康,在恢複健康之後,他們的身體機能提高了一大截,精神也發現了變化,國家對這類人進行反複檢查,最終將其分為“哨兵”和“向導”兩種性彆。
哨兵向導作為人類社群中的新生群體,因其特殊的才能而特殊對待,國家將他們分配到各個工作崗位上,一方麵為確保哨兵向導不會利用能力欺壓普通人,另一方麵,哨兵向導無疑是強大、牢固的螺絲釘。
因哨兵向導的出現,22世紀無疑是發展迅猛的一年。
然後相隔百年,不偏不倚的一百年整,於23世紀初期——魔物出現了。
動物的變異跟哨兵向導出現時一樣突如其來,行為異常,然後昏迷,醒來後便開始攻擊人類。
不過因為人類的武器能壓製住他們,並未造成恐慌,直到混雜在這些變異動物中的、真正意義上的魔物出現,它們無法被任何工具殺死,不管是燒、淹、在身上開成千上百個窟窿,哪怕是在真空之下,他們也隻是休眠,仍會再次在空氣中複活。
直到第一隻魔物無意中被哨兵所消滅,那是人們第一次聽到魔物的尖叫,看到那一直不曾毀滅的身軀化作飛灰。
那天是對抗魔物迎來轉機的開始,也是人們瘋狂追求成為“哨兵”和“向導”的開端。
能成為二者其一,意味著能活下去的手段,意味著反擊的力量,意味著“生存”牢牢把握在了自己手中。
魔物有多可怕,人們就越想成為哨兵向導,最初隻是提倡加強體育鍛煉增強身體素質,錘煉精神磨礪意誌,後來,這被證實什麼用都沒有。
魔物越來越可怕,哨兵向導的手臂無法庇護到所有人。謀求生存而劍走偏鋒的人們,找到了一個邪惡的方法。
“黃焱,黃家第9代家主,累計殘害哨兵173名,向導94名。” 江流長刀點地,平直的語氣中罕見流露出一絲憤怒,“或者是,你吃掉了277名哨兵向導。”
最初,人們想到的這個邪惡的方法隻是一場意外,有一個人身體素質不強大的人受了傷,輸血的血源來自於哨兵,那之後過了幾天,他竟也分化成了哨兵。這件事為偏執的人們打開了一條新思路。
幸而在那之後不久,大災變襲來,知道這件事的人們都希望隻有自己知道這件事,自然不會亂說,知道的人數量稀少,再加上人類文明土崩瓦解社會分崩離析,哨兵向導的血液可以將普通人催化這件事成了一個秘密。
如今,黃焱令這個秘辛重見天日。
他是四大塔之家中,唯一一位不是哨兵或向導的家主。
宋歡意聞之膽寒,“你是對自己身為一個普通人的角色而感到自卑,不得不靠吃人來平複心中的鬱悶嗎?”
黃焱搖搖頭,他看著江流,又看了看宋歡意,眼底除了恨還有羨慕,“我隻是想活下去而已。”
“如果有其他辦法,誰願意吃同類的肉?但如果通向彼岸的船隻有一張船票,我隻要那個人是我。”
江流眉頭緊緊鎖起,“難道為了活下去就可以不擇手段嗎?”
黃焱聽到這聲質問低低笑了,“你之前也這樣質問過我。”
那因為沒有反擊手段隻能任人宰割的恐懼與無力,他知道江流不會懂,“你這種一生下來就是向導的人是不會理解我的追求。”
黃焱緩緩抬起胳膊,刀尖直指江流的眼睛,這是進攻前的信號。隨著時間的推移,那些被江流定住的人竟能慢慢掙紮起來。
氣氛一下子降至冰點,宋歡意握緊了手中的武器,她還有一把槍,但她不能保證自己能夠百分之百命中,如果江流和黃焱打起來,她能提供啥幫助?如果黃焱對她發難,她這個連動作沒看不清的人該怎麼躲過去?
該死的,我到底什麼時候分化啊!
喬家的醫生早就說過她的向導素超過了閾值,理應分化,但她的身體不知道被什麼壓製著,就是在這個臨界值不上不下一直卡著。
宋歡意甚至在心底許願現在就化,就像舊文明殘存的漫畫書那上畫的那樣,主角在經曆危機的時候突然領悟奧義,覺醒必殺技把敵人都給突突了。
她在這邊神經緊繃,因而就在風雪離她更遠的那一刻,她就留意到了!不止風雪離她遠去,江流和黃焱那些人也都在離她遠去!漸漸化作一個飄渺的影子。
宋歡意猛然扭頭看著江流,隻見他定定注視著她,嘴角還頗有閒心得笑了一下,比口型道:黑塔。
她沒能發出一聲呼喚,下一秒,她維持著戰鬥的姿態回到剛才的地麵。
她被江流從他的精神世界中拋出來了。
精神世界可以看作一整個獨立的小房間,江流把她推出門外,關上門又鎖住,順帶拿走了鑰匙。
宋歡意站在原地陣陣眩暈,牢牢握緊的武器不知道揮向誰,緊繃的拳頭不知道揍向誰,她沒在江流的風雪中如墜冰窖,而是在這裡感覺到刻骨嚴寒。
如果江流出事,她該怎麼辦呢?他怎麼能、怎麼能、怎麼能這麼做呢!!!
怔忪之際,有人緩緩走近,宋歡意猛得抬起頭,看到了一名年輕女人,約莫在24歲左右,皮膚蒼白如紙,一隻眼睛用醫用紗布裹了起來,蒼白脆弱如同一隻折翼的鴿子。
那露在外麵的眼睛如同攝像鏡頭,宋歡意僵硬著身體,宛若一張被定格的膠片。
她自然不會認不出這隻眼睛,她昨天晚上剛剛見過她!哪怕對方頃刻間從女孩變成了女人,宋歡意也不會認不出這隻幽深的眼睛。
沒有人可以在頃刻間長大,宋歡意難以置信,“你是…幽靈?”
女人沒有回答,她嘴角含著溫和的笑意,“又見麵了,宋·歡·意。”
她用一個特彆特彆緩慢特彆特彆認真的語調喊她的名字,而後突然舉起一隻手,手指頭上纏著一個吊墜,“你的項鏈很漂亮。”
宋歡意猛然摸著自己的胸口,她一直妥善放在衣服裡的項鏈竟然不翼而飛了!
若是尋常的東西那就算了,但這是江流送給她的十歲生日禮物。宋歡意非常不爽,下意識道,“還給我。”
“我們來做一筆交易吧。”女人將吊墜晃起來,閃爍的碎光便隨著她的動作搖擺,“項鏈這東西啊,我也有一條,但我的弄丟了,你幫我找到,作為交換,我就把項鏈還給你。”
宋歡意正心急如焚,哪有空和她虛與委蛇,她強迫自己冷靜,一字一頓道,“那種東西,給你也可以。”
女人一愣,隨即明白了什麼般莞爾一笑,“我懂的哦,比起禮物,還是送禮物的那個人更重要一些。”
“這樣吧,我能將江流救下來,但與之相對的,你要幫我找到項鏈。”
宋歡意一愣,下意識道,“你說真的?”
“當然。”女人莞爾,“因為我是從地獄爬出來的幽靈啊。”
話音落下,她身後凝起一個飄渺的影子,正是之前被殺死的李妍!她的□□死得不能再徹底,但她此刻凝聚成的身形卻與還活著的時候彆無二致,宋歡意低頭一看,她的腳下竟然存在影子。
至此,她終於看出一點細微的不同,李妍腳下的影子是真實存在的,是刻意營造出來的,為了迷惑人而存在的陰影。
隨著煙霧愈凝愈實,李妍便越來越真實,宋歡意也就越能在她臉上讀出恐懼,她擁有一雙痛哭流涕的表情,卻沒有一滴眼淚流出來。
女人將手輕輕一揮,卻見李妍的肚子脹大了,變得如孕婦一般,然後那肚子從正中央開了一條小縫,皮肉螺旋般分開,在這個詭異的過程中沒有一絲血流出來,李妍的臉上疼痛至扭曲,也無法尖叫出聲。
然後從這樣的肚子中,緩緩爬出來了一個怪物——一個幼年期的魔物,似馬似鳥似蛇的四不像,“啪嗒啪嗒啪嗒”扇動著身子來到女人麵前。
它的頭顱抬起,後身跪下,好似在朝拜,發出了一聲古怪的叫聲。女人朝她伸出手去,那魔物便乖順地趴在她的手心,發出了仿佛是笑聲的聲音。
“現在,你相信我是幽靈了嗎?”
宋歡意被震撼到說不出來,她一瞬間想放棄這場交易,和這樣一個幽靈做交易,想必她的靈魂都會被搜刮乾淨連渣都不剩。
“在我們的規矩中,吃下同類血肉的,不配生存。”女人微微笑著,“隻要你同意我們之間的交易,我就能讓那些食人血肉家夥的肚子裡,也生出這樣的——生命。”
宋歡意想自己不該猶豫的,因為江流。但她無可避免感到恐懼,巨大的無能為力腐蝕著她的心臟,鋪天蓋地的悲傷令她的心臟泛起苦澀的水。
她終究還是猶豫了起來。
女人不解得眯起眼睛,她曲解了宋歡意的表情,“你這是在……同情?你在同情他們??”
她忽然笑起來,仿佛看到了一片被養護得很好的青草地,有人悉心照料,用陽光、雨水、肥料將其培育出旺盛的生機,具有純潔的、將能將其掛住純淨露水的草尖。
但女人不是站在原地默默欣賞的人,她抬起腳,將筆直的草葉踩得稀巴爛,沾上汙穢不堪的泥土。
“你不該同情他們的。因為在十六年前,他們喝下江流的血,差點殺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