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1 / 1)

直至天際儘頭 槐穟 4729 字 2個月前

曹哥腿軟得幾乎站不住,江流一把揪住他的後衣領,半拖半拉帶著他疾馳起來。

宋歡意跟在他們身後,走出門口的時候突然一愣,長時間在野外曆練的經驗觸動著她的神經,她察覺到一個不懷好意的視線,飛速扭頭朝走廊另一側看過去:

什麼也沒有。

唯有一盞昏黃老舊的燈留下斑駁的影子,因年代久遠而時不時閃過黑影,咿咿呀呀如老古董般破舊。

“宋歡意,跟上。”江流已經跑了一段距離,發現她沒跟上後停下腳步,“怎麼了?”

“我覺得有人再看我們。”宋歡意大步跟了上去,“算了,走吧。”

現在,是曹哥老婆的事情更重要。

他們幾乎路上不停得趕到了將近五百米外的又一處旅館,離得老遠都能聽到女人的痛呼聲,不斷哀鳴著,將這方寂靜的空間變得嘈雜與不安起來。

江流跟著曹哥的指示來到窗口,屋內的女人恰好是一個背對他們的姿態,隻能看到被汗水濡濕得近乎要滴水的發,那發絲好似緊緊纏繞住孩子與母親的臍帶,將二者緊密相連。

“我不會接生。”江流道,曹哥絕望的表情還沒來得及展現,就聽他又道,“但是我可以屏蔽你愛人的痛覺,趁這段時間,讓她努力。”

精神網徐徐展開,如水一般將女人包裹起來,她痛叫的聲音漸漸減弱,隨後發出一聲疑惑的哼聲。

曹哥大力拉住江流的手,他眼含熱淚,飛速說了兩句謝謝,便從窗戶裡翻進去,一把撲到了女人的身邊。

“哥哥,你是怎麼做到的?”宋歡意覺得江流真是太厲害了,屋內的眾人仿佛一下子卸掉了不安,孕婦的聲音也變得清亮起來,江流連屏蔽人的痛覺這種事都能做到嗎?!

江流撤步到窗戶旁邊,背靠在牆上閉上眼睛,“宋歡意,你去幫忙吧。”

宋歡意一愣,“我?可是我什麼也不會啊。”

陣痛一點點從爬上江流的身體,但對他來說足以忍受,這點痛感足以讓他在宋歡意麵前不露出任何破綻。

他永遠都不會告訴宋歡意,這並不是痛覺屏蔽。五感可以被屏蔽,痛覺卻隻能轉移。

“你的母親當年將你生下來的時候,沒有一個人陪在他身邊,沒有一個人能夠幫她。”

江流很少跟她談及自己的母親,但這很少的部分都足以讓宋歡意知道她的母親是拚死生下了她,母親用她自己的生命向死神作為擔保,換取了宋歡意平安出生。

“你去看看...吧。”江流低低道,“天底下所有愛孩子的母親都是一樣的。”

宋歡意沒辦法拒絕這個提議,她翻進屋內,看到了曹哥和女人緊緊握在一起的手,青筋隔著薄薄一層皮膚凸起,好似湧動的不息的涓流,一個生命就這樣誕生下又一個生命,一條河流就這樣延展起又一條支脈。

她聽到眾人的聲音中包含著一個新生命出生的喜悅,想必這樣的聲音之後也會由衷得對孩子許下祝福。

她聞到血腥味,因為血濃於水,血的味道總是比水要烈,但孩子不會聞到,他印象中最深刻的氣味想必是家中的飯菜香。

宋歡意淡淡得移開目光,老實說她心底沒什麼特殊的感覺。是的,沒有一絲一毫。她為自己此刻的無所動容感到一絲奇妙的愧疚——對著江流。

她從未見過自己的母親,僅憑江流的話將根本無法構成母親的形象,宋歡意甚至無法在腦海中想象她的樣子。

她生我的時候也流了渾身的汗嗎?我出生的時候她笑了嗎?還是掉眼淚了呢?她是什麼時候死的呢?如果她知道,她給我的名字被彆人給用了,又會怎麼樣呢?

宋歡意想象不出來。她思緒轉了一圈,最終想起來的人是江流。

江流的手會她走路累的時候抱起她,凸起的青筋也是蜿蜒著的河流,任由她在其上觸摸,感受血液的跳動。他會教她說話、寫字、戰鬥與生活,也會摸著她的腦袋肯定她,會做飯給她吃。

但江流不是她的母親。宋歡意心底微微有些刺痛,她甚至不知心底的酸澀到底因何而起,如果她有媽媽她會知道嗎?媽媽到底是什麼樣子的?

幸虧這屋子很大,宋歡意杵在一旁完全不會充當大型路障,她站在原地看了看,小聲說了一句“加油”。

時間緩慢向前移動,嬰兒的身軀也慢慢從母親的身體中出來,出來的那一刻,夫妻二人同時癱了下去,旁邊的助產婆接起這個嬰兒,一巴掌下去,嬰兒發出一聲嘹亮的、清脆的、悅耳的哭聲。

這個新生命向世界宣布著他的到來。

助產婆用手指輕輕擦拭著嬰兒的口鼻,用毛巾將他包裹起來,抬眼就看到宋歡意正目不轉睛盯著,她很難形容這樣的眼神,好像每個人麵對新生命時都會如此柔軟,仿佛此刻大家也都變回了嬰兒,擁有懵懂而純淨的目光。

她隻能這樣說,“新生命啊,很好吧。”

宋歡意點頭,她笑了出來,“真好啊。”

她悄悄從窗戶中翻了出來,感覺身上那隱隱缺失的空洞似乎被補全了一塊,江流正蹲在地上,胳膊伸直搭在膝蓋上,將臉埋了進去。

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發悶,“母子平安?”

宋歡意肯定道,“母子平安。”她猶豫了一會兒,開口問道,“我媽媽生我的時候也是這樣嗎?”

“是。”江流頓了頓,曾經宋歡意以為他的停頓是他不想告訴她有關母親的事,現在發現是江流無法講起,他提起他母親的時候總是小心翼翼,仿佛因為無法展示宋歡意母親對宋歡意萬分之一的愛而卑於談及。

“我媽媽很愛我嗎?”宋歡意趕在江流說話前問。

“是的。”江流斬釘截鐵,“她很愛很愛你。”

“就算她從沒見過我?就隻是因為我是他的女兒而愛我?”

“是的。”江流沒有絲毫猶豫,“就隻是這樣。”

宋歡意抬手輕輕按了按自己的胸膛,那皮肉之下有一顆心臟正在熱烈鮮活得跳動。

跳動著,卻也有一種拿到了拚圖而不知道該拚在哪裡的空虛。

她突然想問問江流,那你呢?哥哥你呢?

我們沒有血緣關係,非親非故的你,又是因為什麼而陪在我身邊的呢?

宋歡意沒有問,她非常明白心底的那絲怯懦:她不敢,她怕得到任何一個不好的答案,就算她不知道答案都有什麼,也還是下意識恐懼起來。

如果我沒有跟你分彆過,我現在應該是有勇氣問出口了吧?

宋歡意整理了一下情緒,“我們走吧,哥哥,該回去了。”

江流沒有動,“你先走吧。我在這裡有熟人要敘舊,一會兒就回去。”

敘舊?誰?江流在黑塔這片兒有熟人?宋歡意隻是覺得詫異,但見江流遲遲不抬起臉,她開始變得不安,空氣中的血腥氣似乎不僅僅來自於孕婦,宋歡意蹲下身,聞到了江流向導素的味道。

鮮血中也會帶有信息素的味道,她抓著江流的胳膊,輕聲道,“哥哥,把臉抬起來,我看看。”

江流沒有動。

宋歡意於是搬著江流的腦袋,“哥哥,你是不是流血了?”

江流不再掙紮,他任由宋歡意捧起他的臉,鼻血已經滑過人中流過嘴唇一路遍布下巴頦,他看著宋歡意收縮的瞳孔,微微歎氣,“給我找張紙。”

宋歡意抿緊嘴唇,她從腰包中掏出紗布,一把按在了江流的鼻子上,“怎麼會這麼頻繁?”

流鼻血倒是沒什麼,鼻子乾燥的時候也會不高興得流上那麼一會兒,但江流不僅在第一次流鼻血的時候踉蹌精神恍惚,短短時間內又流了第二次,間隔太短太不尋常了。

宋歡意手上動作不停,在腦內瘋狂回想江流都乾了什麼,似乎在流鼻血之前,他都乾了同一件事,那就是使用了自己的精神力!

“你的精神樹受損了?”

江流移開了目光,依舊應付官差,“舊傷,不礙事。”

宋歡意不可能再被他糊弄過去了,“到底是什麼舊傷能受損成這樣?!你、該死的怎麼血止不住!”

江流本想勸宋歡意不必這麼心急,突然目光一凜,看向宋歡意的身後。

不遠處站著一個男人,正是在他找到宋歡意的那間農戶中看到的男人!他覺得這男人眼熟,卻又想不起來,隻有危機感滑過神經,令江流不自覺戒備起來。

“你是誰?”他率先發問。

幾乎就在江流發問的那一瞬間,宋歡意打了個冷戰,方才在走廊中察覺到的陰濕目光再度襲來,宛若毒蛇一般緩緩爬上她的身軀。

男人笑起來,“我真是傷心啊,江流,你竟然不認識自己的老師了嗎?”

男人的麵容與記憶中模糊的影子相交疊,江流注視著那雙渾濁的眼睛,還是什麼都想不起來,“不記得。”

“你不記得也沒什麼關係。”男人拿出一把長刀,刀身冷冽,泛著銀白色的亮光,“介於你馬上就要成為最珍貴的血袋,我原諒你這一次。”

刹那之間,男人的身形如鬼影一般動了起來,江流機肌肉瞬間繃緊,倉促間隻來得及推開宋歡意,緊接著那雪白的刀鋒便從他右肩膀“噗呲”穿透了過去,將他定死在牆麵上!

“好久不見,江流。”男人低啞笑著,“我叫黃焱,是你、”

又是“噗嗤”一聲,宋歡意握著三棱刺徑直捅穿了他的手臂,點點血跡噴到宋歡意的臉上,她沉沉看著黃焱,冷聲道,“放下武器。”

那雙煙灰色仿佛淬了世間最冷冽的冰。一瞬間,黃焱仿佛以為自己看到了另一個江流。

黃焱不顧血如泉湧的胳膊,即便宋歡意毫不留情在他身上開了個血洞,他的表情也沒有絲毫變化,目光緩緩下移,放到了三棱刺的身上。

“這是喬輝那把吧?你是喬家的女兒?”黃焱眯起眼睛,“但是你不像他,難怪我沒有認出來。”他仔仔細細去看,突然咧嘴一笑,“原來你是宋毓瑾的女——”

不知為何突然發作的江流一拳錘向他的腦袋,黃焱整個人向旁邊一歪,卻是很快反應過來,迅速接起了第二拳,隨後被江流一腳踹在小腹上,貼著地麵飛出去將近二十米遠。

江流鐵青著麵色把長刀拔出來,握在手中,他毫不畏懼和周圍接連冒出來的人對視,緩緩道,“彆打她的主意。”

“你今天打架真凶。”黃焱笑著從地上爬起來,“是想要做一個保護妹妹的好哥哥嗎?”

站在宋歡意身前的江流沒理會他。

“江流,你這樣的怪物,不配擁有親人。”黃焱抬起方才被宋歡意捅穿的胳膊給他們看,雖然血流不止,但那血肉自顧自蠕動著,竟是在慢慢愈合!

“哨兵向導的血果真是靈丹妙藥,喝了你的血,我就擁有了這麼強大的自愈能力。”

宋歡意一愣。

什麼?江流的血?他喝了江流的血?

“不管你這樣的怪物、”

“不許你這麼說他。”宋歡意從牙縫中擠出字來,她壓低眉眼,那副戒備的、不悅的眼神竟與江流彆無二致。

“…真像啊。”黃焱勾起嘲弄的嘴角,“你不把宋毓瑾的女兒帶回白塔,而是養在自己身邊,是想培育出第二個江流、白塔的下任首席嗎?”

宋歡意又是一愣。

白塔的…下任首席??那江流果真是……!!

“不管你今天是想要做個好哥哥,還是廢了我——就跟你過去做的一樣——都是不可能的。”

“今天,你們兩個都要死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