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點點頭,權當打過招呼。
他用眼神示意宋歡意不要出聲,胳膊儘心儘力給宋歡意當著枕頭,繼續和她無言倒在地板上。
在這個位置,借助床沿可以掩蓋他們二人的行蹤,宋歡意幾乎立刻意識到了江流動作的深意:
這屋外有什麼東西。
下一秒,月光被什麼東西擋住了,整個屋子變得漆黑一片,某種異樣的潮意從四麵八方飄進來,宋歡意感覺自己仿佛置身於一片水中,朝地板摸去,卻摸不到一絲水汽。
她朝江流擠眉弄眼示意有情況,江流看她一眼,不知道察覺到異常沒有,單手摸出一枚小鏡子,調整角度,隻見鏡中折射出一隻猩紅的、巨大的眼珠,緊緊貼著玻璃,正滴溜溜轉動著。
宋歡意仔細去看,她之前沒見過這樣的魔物,卻驚訝發現那隻眼珠仿佛突然擁有了透視能力一般,緩緩看向了他們二人的方向。
這隻眼珠如同彌漫著血色雲霧的深淵。宋歡意僅僅隻是透過鏡子便感覺到一身寒涼,她突然想起剛才看過的小女孩的眼睛,裡麵的空洞是如出一轍的。
宋歡意猛然打了個激靈,下意識抓住了江流的手,握住的那瞬間仿佛握住的並非皮膚,而是塊冰冷的鐵。
哥哥的手好涼啊。宋歡意一時間忘記了恐懼,她用兩隻手包裹住江流的手,像是裹住了一塊冰,怎麼也捂不熱。江流似乎是覺得她在害怕,對方在她掌心輕輕抬起兩下食指。
這個手勢代表:沒事。
又是一會兒過去,魔物什麼也沒有做,眼珠平移著從窗戶中消失,月光再次傾瀉下來,整個屋內仿佛蒙上一層淡淡的薄紗,江流探出精神觸角,捕捉到魔物離開的行徑,開口道,“沒事了。”
可是江流的手還是很涼,宋歡意坐起來,沒鬆開他的手,江流低頭默默看了一眼,道,“害怕的時候握緊武器會更好。”
宋歡意:“?”
宋歡意反應過來了,合著這家夥以為她是個被嚇破了膽子的小屁孩兒是嗎?宋歡意哭笑不得看著他,“你以為我是三歲小孩嗎?我就是有點兒驚訝,我之前見到過最奇怪的魔物,也就是蜘蛛、獅子、馬和鳥的合成怪,這種眼珠實在……很怪異。”
江流點頭,“類人的魔物比較少見。”
這世界上絕大多數魔物都是由動物異變而來,自然會帶有動物的特征,偶爾也存在複合體,少數魔物會模擬人類的特征,曾經一個模擬能力最出色的魔物幻化出了人類的上半身,光看外表簡直與人類彆無二致,若不是下身由盤根錯節的紙條組成,怕不是沒人能認出來這是魔物。
“這是第一代類人魔物。”江流低沉的嗓音順著月色流淌過來,“隻有視力沒有聽力,不具有攻擊性,非常罕見,現在應當見不到了才對。如果要消滅它要找到弱點一擊斃命,沒把握一擊斃命不要動手,不然會激怒它,它會召喚附近的其他魔物。”
宋歡意仔仔細細聽,好像回到了江流帶著她四處遊曆的那些日子,她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
“可惜它已經走掉了。”江流語氣中帶著一絲可惜,“不然我就能指給你看了。”
“這種事情沒有也可以吧。”宋歡意捏著他的手指關節,“你不說現在很罕見嘛,也許整個世界就隻剩這麼一隻了。”
江流垂下眼睛沒說話。
宋歡意倒也不尷尬,她默默想,哥哥這是困了。
她和江流分彆了近三年,冷不丁一見麵連個鋪墊都沒有,乍一碰麵本以為會有點尷尬。但江流好像有種奇妙的能力,時間和距離都被他無形消弭,他們就像從沒有分開過那樣,熟稔到宋歡意一眼就能看出來他這副麵無表情垂著眼睛的表情不是在發呆,也不是在靜待時機,而是真犯困,江流隨時隨地大小睡的本事她到現在都沒學來,可她不想讓他睡,她還有好多問題沒問他,“哥哥你怎麼來了?”
江流眼都沒睜開,言簡意賅:“黑塔。”
宋歡意一愣,“我是要去黑塔嗎?”她的目的地本是江流所在的白塔來著。
江流一副“不然呢”的表情,似乎覺得她問了個很奇怪的問題。
他抽回手,起身來到狹窄的洗手間,隨後響起水聲,然後衣服被撕破了的聲音。
難道洗手間有敵人?宋歡意敏感地湊上去,看到江流正舉起帶著水珠的匕首,腹部的傷口正汩汩流血。
那不是衣服破了的聲音,是江流染血的皮肉與衣物硬生生扯開的聲音!
宋歡意慌忙撲過去按住他要下刀子的手,她慌亂指指他手上的匕首,又指指他的傷口:“你什麼時候受的傷?怎麼沒處理?你拿匕首要乾什麼?”
江流簡單回答:“槍傷,我現在要取子彈。”
“取子彈?”宋歡意的氣音都走了調,“你就這樣取子彈?”她指著江流的匕首,“鬼知道那上麵又沒有細菌病毒?萬一感染了怎麼辦?”
“有火的話能做簡單的殺菌處理。”江流隨意用手兜了下腹部往下淌的血,將血甩進洗手台,大大小小的血跡無言刺激著宋歡意的神經,“子彈留在身體裡更容易感染。”
“我有。”宋歡意從腰包中拿出一個打火機,這個打火機也是喬輝因愧疚塞給她的“補償品”之一,她接過江流的匕首,用焰心小心翼翼燙過一圈刀刃,銀白的刀刃逐漸泛起黑色,冒出絲絲縷縷的煙。
溫暖的橙紅色映上他的眉眼,江流在火光中神情似乎略微放鬆了一些,後腰倚靠在洗手池邊緣,用手指隨意一點自己的傷口,“你來。我教你槍傷怎麼處理。”
宋歡意“啊?”了一聲,手一鬆,打火機驟然熄滅,江流一隻手向後撐住洗手台,一隻手撩起衣角,平淡道,“貼上去,止血。”
宋歡意大概沒想到第一步就這麼狠,燒紅的鋼鐵還餘著赤色,想來溫度不低,更何況沒有麻醉劑,疼痛是實打實的。
她難以置信看著江流,視線在江流狼狽的傷口上和他沉穩的麵容上來回切換,最終下定決心,將滾燙的刀刃貼上去,霎那間響起來的皮肉燒灼聲聽得她都痛,宋歡意下意識去看江流,他的麵容卻依舊是無懈可擊的平靜。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焦糊味,宋歡意挪開匕首,傷口泛著一圈黑,外圍的血確實已經止住了,但是內側還沒有,絲絲縷縷的血蜿蜒而下。
“受傷先止血......”
“沒止住。”宋歡意焦急得想伸手去捂,“怎麼辦還在流血?!”
“...這個方法隻適用於外傷,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像子彈留在身體的情況,你可以選擇挑出彈頭後再止血。”
宋歡意愣愣看著他,腦子一時沒轉過來,“那你剛才......”
“受傷先止血是好習慣。”江流聲音帶著嘶啞的痛意,“用刀尖把子彈挑出來。”他在宋歡意不可思議的目光中補充,“直接挑。”
過了片刻,宋歡意才如夢初醒“嗯”了聲,她彎下腰近距離湊近傷口,拿刀尖輕輕戳了進去,在沒入一厘米的地方碰到了硬物。子彈埋的位置很淺,估計沒有傷及內臟,宋歡意呼出一口氣,猛然發現自己一直都在憋著呼吸。
“我開始了。”她說。
“子彈埋進身體裡會引發感染,再加上人類具有排異反應,很容易造成炎症、纖維化等不良反應,影響愈合。”江流低低的聲音從上麵傳來,語氣雖然還是平淡,聲線卻不再平穩,間或夾雜著兩聲吸氣聲,想來是痛得,“彈頭還可能會因為人體運動而造成位移,壓迫其他部位神經,所以要儘快取出來。”
宋歡意邊聽他講,邊用刀尖輕輕向外挑著這顆子彈。怕這顆子彈往更深處鑽,宋歡意的動作格外小心,但因為太小心了,彈頭一點挪動的跡象都沒有。
江流的教學一向簡單粗暴,讓宋歡意先做一次再說。無論什麼事情,她做過一次,下次就有經驗,就不會手足無錯了。等她實在不會做了、做不出來了,江流才會告訴她方法。總之是一位嚴格貫徹“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的好老師。
——好個屁啊。宋歡意心底憋了團小火苗,哪有拿自己當教學器材的!真是不把自己的身體當身體,不拿自己的命當命!宋歡意不得其法和那個小子彈較勁,忍不住抿起嘴唇。如果是江流自己來,肯定一秒鐘就完事了。
她越不想讓江流痛,動作就越小心翼翼,子彈就越是取不出來,宋歡意急得滿頭是汗,才感覺子彈顫顫巍巍挪動了位置,翹起了一個豁口,她正要從翹起的那一頭取出來——江流突然動了!
大概是太痛了,子彈深深嵌入皮肉裡,宋歡意輕柔的舉動無異於在緩慢又殘忍地撕扯他的神經,江流沒有忍住,整個人一晃,朝旁邊輕輕躲了一下。
宋歡意慌得頭皮都要炸了,她的匕首還在江流身體裡,左怕刀一撤出去子彈又陷進去,右怕刀不撤出去把他劃傷,於是左手閃電般扣住江流的腰,把他整個人固定住,宋歡意心一橫,將子彈挑了出來。
刀尖豁開皮肉,彈頭飛落,在地板上彈起清脆的響,宋歡意收刀的手輕微發顫,一滴汗順著鼻尖砸下去,她看上去比江流這個負傷的人還要狼狽,“你還好吧?”
“下次遇到這種情況,要用力,時間越長越痛。”江流平複了下,若無其事道,“我下次示範給你看。”
他朝宋歡意伸出手,“打火機。”
“要打火機乾什麼?”
“止血。”
“等一下、等一下!”宋歡意猛然想起了什麼,在包裡慌亂翻找,“我有止血針!”
“喬家給你帶的東西還挺多的。”江流略微往她包裡一瞅,大致判斷出裡麵都有什麼,擺手示意她不用,“留著你用吧,醫療裝備很珍貴,彆輕易給彆人。”
“沒事,我還有一支。”宋歡意把止血針掏出來,帽蓋拔開,“我給你紮?”
江流見她這幅樣子就知道說不通,眼睛罕見往旁處撇去,“我自己來。”
宋歡意把止血針遞給他,留在原地沒動,她視線一直看著江流的傷口,“怎麼弄的?”
果不其然沒等來回答,江流身上經常帶著大大小小的傷,但沒有一次告訴她傷是怎麼弄的、在哪裡弄的,雖然江流會教給她很多事情,會和她說很多話,但這些話沒有一件事情關於江流自己。
在某些時刻,她真覺得江流像一本難以翻開的書,宋歡意看著他抿起的蒼白嘴唇,沒有一次舍得下心追問,這次也一樣。
我什麼時候才能知道一些有關哥哥的事呢?對於江流是如何成為現在的江流,她真的特彆特彆好奇。宋歡意想著想著,思緒漸漸跑遠了。
“有聲音。”江流突然道,他眉頭皺起神情凝重,目光越過宋歡意的肩膀死死盯著她身後,仿佛那裡真有什麼,“去看看。”
宋歡意剛剛走了神,什麼也沒聽到,看江流這樣她也不禁有些緊張,她從不質疑江流的判斷,屏住呼吸扭頭,一片昏暗中什麼也看不清,她掂起腳尖輕輕走了出去。
在她轉身的那一刻,江流麵上浮著的凝然一掃而空,他動作迅速把針帽扣回去,又悄悄走到宋歡意身後把她的腰包拉開一個小縫,“嗖”得就把止血針放了進去,末了還不忘把拉鏈合上,整套動作行雲流水無聲無息,絲毫沒有讓宋歡意有所察覺。
他微微後撤,重新倚靠在洗手台上。
今夜的月光是如此皎潔,晃的人皮膚都泛著瑩白,宋歡意握住匕首的手仿佛抓住了一團月華。
驀地,江流被宋歡意捂得稍有些溫度的手不自覺掙動了下,連帶腰側似乎都開始發燙起來,皮膚上依舊殘留著薄繭的觸感,已經長大的少年人的雙手帶給他的感覺和小時候完全不一樣。
江流淡淡想,她長大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