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頭難得見你這樣的年輕人來嘞。”
這家農戶在外麵弄了個牌子,寫著“投宿一晚,按需付款”,想來也是一戶自給自足的人家。大災變之後有很多這樣的普通家庭,不願加入某一個組織,而是找了個清淨地方獨自生活。
這樣做的好處是不用接受上級安排,過自由自在的生活,但壞處是缺少武器來源。當今世界除去白塔還在堅持舊日的貨幣體製,其他地方都已經回歸了更為原始的以物換物的交易方式。
如果想要投宿這類地方,最好是拿武器和他們交易。
宋歡意拿出一把小刀,刀身雖有豁口,但還算鋒利。她的武器在喬輝那裡更新換代了一下,這小刀竟然是最破的一把武器。
那女人拿刀在木板上一劃,輕輕鬆鬆刻進去將近一厘米深,滿意得點點頭,“這年頭很少見到你這樣爽快的人了,沒想到你年齡不大,還知道這樣的規矩。”
這片大地中除了擁有這類可投宿的農戶,人們更多是尋找庇護所。庇護所由白塔組織建造,由前文明還算完好的廢墟或天然的地穴等進行改造,散布在各個地方,大大小小共計221個,是無償提供給任何人的場地,任何人都不得獨占,因此在庇護所過夜是不需要付費的,再加上農戶數量稀少,導致很多人並不知道該如何與其進行交易。
“之前有人帶我在外麵曆練過,看他做也就知道得多了。”宋歡意擺手拒絕女人遞給她的水,女人倒也理解,她遞給宋歡意一把門鑰匙,上麵寫著207,是她今晚的房間,“要吃口飯嗎?”
“不了,謝謝姐。我先去休息,有些累了。”宋歡意走上樓梯,不露痕跡審視過屋內的全部設施,很多東西都是多件,她判斷屋子內除了女人應當還有彆人,便又回頭試探道,“對了姐,隻有你自己在家裡啊?你怕不怕啊?要不晚上我下來陪你?”
“誒呦,不用,我都在這裡多久了,這附近的地方我了如指掌。”女人清脆的嗓音帶著笑意,“再說了,我還有我丈夫呢,你快去休息吧。”
“好嘞。”宋歡意邊應邊往上走。
女人的樣子不像在說謊,應對兩個人她綽綽有餘,就算來五個她也有信心毫發無損逃脫。人是知道疼痛知道膽怯且具備邏輯的生物,比魔物好對付得多。思及其宋歡意微微放鬆起來,連續趕了好幾天的路,她真的有點疲憊。
走到二樓轉角的時候,她嗅到了淡淡的潮水的氣息。不同於喬家那股雨水的味道,這股潮濕仿佛發了黴,在陰暗角落蟄伏了很久才有的味道。
宋歡意扭過頭,看到一個瘦弱的女孩子,看起來不過7歲,皮膚蒼白如紙,一隻眼睛用醫用紗布裹了起來,蒼白脆弱如同一隻折翼的鴿子。
唯有僅存的一隻漆黑的瞳孔抬眼看人的時候,能讓人覺察出她是會活動的,那隻眼睛好似冰冷的攝像鏡頭,漆黑透不出一絲光亮,像她方才路過的那個隕石坑,將所有光亮都困在了裡麵。
這是這戶人家的女兒嗎?隱瞞子女的存在是人之常情,小孩子容易受人牽製,也容易遭人嫉妒。這年頭有小孩不容易,能把小孩養大更不容易,有小孩的家庭都把小孩當做寶貝一樣保護起來,想來這戶人家也是如此才沒有告訴宋歡意他們有一個女兒。
不過這孩子怎麼到處亂跑呢?大人沒好好教育她不能亂出門嗎?宋歡意默默轉身準備離開,打算裝作沒看到,但那小孩突然開口說話了。
“你的項鏈很漂亮。”
宋歡意一愣,她低頭去看,果然老實待在衣領裡的煙灰色吊墜不知道什麼時候跑了出來,細長的多棱柱即便在昏暗處也閃閃發亮,折射出多道彩虹光斑,小孩直直看向宋歡意的眼睛,眼瞳深處好似反射出一絲光亮,繼續道,“和你的眼睛一樣漂亮。”
“謝謝。”
“是很重要的人送給你的?”
宋歡意低頭看了眼吊墜,這條項鏈樣式普通,樸素至極,但她撫摸的動作輕柔鄭重,小心翼翼擦拭了下,放回了衣領裡,皮肉貼上水晶,冰冷的觸感卻帶給她一絲奇妙的溫暖和安定感,“這是我哥哥送給我的。”
小孩頓住了,下意識呢喃,“哥哥?”
“嗯。”宋歡意道。提到這個人,她一直繃緊的唇角下意識放鬆下來,像個在外奔波時想起家裡人的孩子,可細看眼底卻又含著悵惘,她心底泛起淡淡苦味,暗暗想她已經三年都沒見過他了。
小孩輕輕眨了下眼睛,睫毛如羽毛般輕盈,她們兩人就這麼對視幾秒,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無言的古怪,最終宋歡意擺擺手向她道彆,小孩在她身後默默道,“祝你今晚有個好夢。”
宋歡意微笑說你也是,關門走進房間的時候飛速瞟了一眼小孩的腳下——有影子,於是鬆了一口氣,也不知道鬆的是哪門子氣。
這個小孩的模樣有些詭異。宋歡意的直覺在抽動,但並不是遇到危險時的警覺,更像是在提醒她什麼。她壓下心頭情緒,強迫自己放鬆下來不要胡思亂想,畢竟在這個已經混沌不堪的世界,有什麼樣的人都不奇怪。
她鎖上房門,檢查完房間設施,審視完窗外情況,腦子裡模擬完麵對突發情況的108種方案,判定好自己處在一個相對安全的空間之後,才閉上眼睛。
她對自己身體的危機雷達很有信心,這是在這個危險的世界遊曆多年養成的習慣。她的重要物品都在她的身上,武器也在觸手可及的位置,隻要有人想進來,她就能在瞬間反製對方。
宋歡意就這樣美滋滋睡著了,隨後不知道過了過久,她感覺自己隻是閉上了眼睛,便又再度睜開。
眼前不再是入睡之前的天花板,而是喬依嫻因為用力而咬牙切齒的五官,她自己正用匕首按下她的刀刃,兵器震顫,發出嘶啞的聲音。
宋歡意站在原地看著三天前的景象,心底浮現出淡淡的死意:我草了,翻車了。
很顯然她被拉入了某個人的精神世界當中,對方讀取了她近期的記憶,打造了一個幻境。
不過攻擊者似乎業務不太熟練,正常來講應當是“再度經曆”,實力強大的人甚至能將幻境擬造成現實,讓人分不真切,將人徹底困死,而不是她這樣的“旁觀”,自己看自己也太奇怪了吧?這一看就知道是幻境吧!
宋歡意在周圍看了一圈,如果是打造的幻境,那麼應當會存在某種漏洞,這個攻擊者這麼笨破綻一定更多,她細細檢查一番,心頭湧上古怪。
她沒能在這個環境中發現一絲一毫的虛假性,這個幻境完美得就像真實存在的一樣,視角的劣質和模擬的完美仿佛出自兩個人之手,一個人的精神世界怎麼能如此不自然?
宋歡意站在原地沒輕舉妄動,對方也按兵不動,暫時還沒有傷害她的意圖。喬依嫻的嗓音嘰嘰喳喳傳過來,吵得她心煩。
喬依嫻是她同父異母的妹妹,母親懷孕後就去了白塔,過了幾個月傳來失蹤的消息,喬家家主沒有絲毫猶豫便扭頭和喬依嫻的母親搞在了一起。
雖然有血緣關係,但她們都從未承認過姐姐或妹妹的身份,喬依嫻把7年前回到家的她當做一個分走父愛分走她喬家大小姐身份的競爭對手。
喬依嫻從未離開過喬家去過外麵的世界,她優秀卻也幼稚,她不知道這片大地究竟有多危險,也不知道宋歡意並不在意喬家的一切,不管是資源、地位、身份,喬家宋歡意她而言,不過是個落腳點,不是歸處,更不是一直要待下去的地方。
“你還沒分化,和我打乾什麼?”喬依嫻擦了下嘴角的血,“就算你贏了,能去塔的人也是我。”
“因為我想去,所以麻煩你讓路了。”宋歡意笑得人畜無害,“而且你這麼弱,死在半路上怎麼辦啊?”
喬依嫻額頭青筋暴起,連連冷笑,“你以為你比我強就能去了嗎?“兩人的匕首碰撞在一起,互相較勁,幾秒鐘後宋歡意微微用力,刀尖就朝喬依嫻的方向偏去。
她一個分化了的哨兵,竟然被一個還沒分化的準向導壓製了。
思及此,喬依嫻更是怒目圓睜,“我爸爸之前說,連三棱刺他都願意給我,你看看你和他要他給你嗎?”
宋歡意不鹹不淡掀起唇角,“說的什麼狗話隻能聽懂一點,不過你有一點說得很對,我也眼饞他的三棱刺很久了。”
宋歡意雷霆般伸出一隻腳踹向她的腹部,直直擊向沒有骨頭覆蓋的柔軟地方,喬依嫻沒想到她的速度能這麼快,好像她一直以為都在控製著自己的力道,她根本來不及格擋,刹那發出一身慘叫,狼狽在地上翻滾。
“而且你好像一直誤會了一件事。”宋歡意揪住喬依嫻的劉海,她們對打那麼半天,她一直有意避開喬依嫻的臉和裸露的外部肌膚,專挑會造成內傷的地方猛攻,以此顯得她們勢均力敵。就算來醫生檢查,也沒法精準鎖定這些內傷是她做的。
她湊到喬依嫻耳邊輕輕道,“我從沒把喬家當做是我的家,把那個人當做我的父親。如果不是那個人送我回來,你們甚至沒機會看到我。”
“我不需要朝他爭取這個機會,能去的隻有你和我,你去不了,自然就是我去。你看看你現在還能站得起來嗎?”
喬依嫻瞳孔刹那睜大了。
她嘗試動了動腿,卻發現手腳無力,渾身上下軟綿綿的,她張開嘴想尖叫喊人,喉嚨卻一下子被宋歡意扼住了,手掌如鋼鐵般桎梏了她全部聲音。
“隨便你醒來之後怎麼和你爸說我,反正我不會回來了。”宋歡意小心著沒留下痕跡,另一隻手屈指頂著喬依嫻的胃部,用力按了下去。
喬依嫻刹那間痛得發抖,痛得想尖叫。
這個沒大她多久的姐姐在看向她的時候仿佛在看一個死人,一具荒野上被禿鷲啄食乾淨的屍骨,眼中沒有絲毫的感情。
她明明之前不是這樣的。喬依嫻下意識想起自己之前挑釁她,宋歡意從沒有這麼……可怖過。電花火石之間,她想到了自己告訴宋歡意,她要去塔時,對方眼底閃過的陰霾。
“我……不……”喬依嫻近乎從喉嚨中擠出氣音,誠懇得哀求著,“…去……了……”
宋歡意眼底浮現出一縷孺子可教的笑意,手上動作卻沒有絲毫放鬆,淡淡道,“你說晚了。”
她把痛苦卻不致死的力道把握得很好,慢慢附在喬依嫻耳邊和她算著舊賬,“本來你不打算去,是我想去塔後你才說想去,搶了我媽媽給我起的名字還不夠,這個也要搶?覺得有你爸寵著你我就不敢揍你?”
“不過名字這事不怪你,畢竟是你爸給的。”宋歡意慢條斯理道,“不過我記得我有警告過你,我有一個必須要去找的人,誰敢攔著我,我就弄死誰——你想當第一個嗎?”
喬依嫻眼珠連連左右搖晃,她終於怕了,她自幼被保護得很好,沒有宋歡意在外曆練的經曆,又因為身份導致身邊的人更多是在傳達善意,因此從不知道,那些在荒原中生存的人有著多麼可怖的本事,此刻鋒芒的殺意如滔天的洪水砸向她,刺得她骨頭發涼。
“溫馨提示,將某個人的話奉為圭臬,可不是件好事情。”
閃電霹靂而下,在宋歡意臉上打下晦暗不明的陰影,好似死神的一角衣袍,喬依嫻舌根發麻,終於呼吸告罄,兩眼一翻昏了過去。
宋歡意收回手,任由她的腦袋耷拉下去。
呼吸平穩,嘴唇發紫,無顫抖行徑,但有軀體反應。這是她下的毒發作了。宋歡意默默評估著喬依嫻的狀態,嗯......最起碼能睡個十天。
這毒是那個人將她送回喬家時留給她的,不僅無色無味,還檢查不出來,且對身體無害,昏迷個幾天就能自然轉醒。那個人告訴她如果有誰欺負她,就可以給對方一個教訓,他好像很怕她受傷害,既然這樣......宋歡意略微感到一絲委屈,就不要把我送回來啊。
宋歡意仔細收起毒瓶,轉身的那一刻收起眼底的一切情緒,朝著喬家家主所在的看台走去。
之後應該就會上演一場父慈女孝的戲碼了,被自己演技有點惡心到的宋歡意沒有跟上去,她沉下臉色,咬著牙一字一句問,“還要偷窺我的記憶到多久?”
沒有回應。
許多人奔跑著朝喬依嫻這邊聚攏,宋歡意彎腰拾起喬依嫻的匕首,定了定心神。
擺脫幻境還有一個辦法——她深吸一口氣,既然知道這是幻境就沒有什麼可害怕的,她不再猶豫,隨即拿匕首直直捅破了自己的腦袋。
眼前頓時陷入一片漆黑,宋歡意感覺身體變得輕飄飄的,但意識卻很清醒,她努力去感受自己的身體,從指尖再到四肢,然後是軀體……
誒?怎麼床硬硬的?枕頭也硬硬的?
她似乎不是躺在床上,也沒枕在枕頭上,宋歡意內心“咯噔”一聲,隨即拚命眨動眼睛,兩隻眼皮卻好似黏了膠水般難舍難分。
不會吧?難道是鬼壓床嗎?還是說魔物又偷偷進化出歹毒又卑鄙的攻擊手段了?不會吧不會吧?誒?我真的睜不開眼睛啊!
宋歡意急得像隻熱鍋上的螞蟻,燙腳之際,有人扒開了她的眼皮。
月光從窗簾的縫隙中滑落,和宋歡意入睡之前一樣明亮,仿佛這段時間月亮不過矜持得挪了挪腳步,她卻非常大方得從床上平移到了床下。
她正枕在某個人的臂彎之中,宋歡意感覺自己在被一團冰冷的空氣所擁抱,扒開她眼睛的手指像兩塊冰,寒意卻並不刺痛她。
這大概又是一層新的幻境吧?不然怎麼會在這裡看到他呢?
宋歡意眨了眨眼睛,終於取得了身體的控製權,她扭頭看向來人,目光撞進一雙霧藍色的眼睛裡,月光垂落到他銀白色的發梢,煥發出皎潔的光彩。
宋歡意嘴唇上下一碰,無聲喊道:哥哥。
……三年了,真是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