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不過下午六點,還未至夜晚,天空便如打翻了的墨水瓶一般,漆黑緩慢從穹頂一路浸染到地平線,隻餘下一縷淺淡的藍。
今日沒有下雨,天梢卻翻滾陣陣白光,閃電沒有間隔般一道接一道劈下,雷聲連成一片似尖銳的轟鳴,震耳欲聾。
那被雷晃得慘白的空地上正在舉行一場對練,兩個人影各執武器廝殺,喬家家主喬輝看著其中一個身影,她眼窩深鼻子挺,側臉看起來很英氣。閃電每次來臨,都會在她的麵龐上留下濃墨重彩的陰影。
他看著看著,目光逐漸放空,認人的能力越來越差,好像從這個人身上看到了另一個人的影子,思緒不由回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你說我們的孩子叫什麼名字?”記憶中的女人難得脫下了白大褂,那個時候她的肚子還沒顯懷,手指輕柔撫摸過肚子,好像就已經觸碰到了這個還未成形的生命,眼底含著笑意,讓人見了不由心底發軟,也開始期待這個新生命的到來,“就叫喬依嫻怎麼樣?”
他已經忘記了自己是如何回答,大概是說好。多年過去,他甚至無法回憶起女人的聲音,相處的過往隨時間的流逝化作指尖一捧細沙,連同昔日的愛也化作淡淡的悵惘。
喬輝以為,他再也遇不見女人和她的這個孩子了,他以為她們都死在了十六年前的那場獸潮中。但是七年前,這個孩子如一個奇跡般,悄然回到了他的身邊。
可他無法與這個孩子親近起來。喬輝蹙眉看著少年人敏捷的身姿,她無論進攻還是防守都極其熟練,仿佛跟隨自己的直覺行動,但偏偏又有著章法,能看得出被人教過的影子,就像一頭被成年獅子帶大的小獅子那般充滿著銳不可當的活力。那教育她的老師相比是個非常出色的人。但是七年過去了,關於這個孩子,他還是一無所知。
這個孩子是怎麼找到這裡來的?從哪裡長大?之前跟什麼人待在一起?少年人統統沒有告訴他,她對待他從來都不像一個家人那般敞露心扉,即便他們血脈相連。
她的靈魂與什麼人緊緊纏繞在一起,無法再分給她這位血緣上的父親。
“當家的。”來人打斷他的思緒,“塔那邊傳來消息,說目前就剩喬家的人還沒到了。”
每年的夏季,是四大塔之家派一名哨兵或向導進入塔為其效命的時候。而喬家今年的人還沒選出來。
“喬......”他頓了一下,“喬依嫻分化了嗎?”
“分化了。是哨兵。”
“還有誰也分化了?”
“沒有了。”
喬輝沉吟著。如今形式不好,新一輪變異剛剛過去沒有3年,魔物蛻變進化的速度卻快得令人咋舌,如今的五代魔物不僅速度和力量都到達了一個堪稱恐怖的程度,甚至智力也極大增幅,已經到了7歲小孩的程度。
那幫怪物肯定還會繼續進化的,甚至最後會成為超越人類,到達一個堪稱恐怖的境地。屆時,人類還能有反擊的餘地嗎?
喬輝深深皺起了眉頭。坦白說,他不想要喬依嫻去。
雖說能為塔效命是無上的榮耀,卻也伴隨莫大的危險。而喬依嫻畢竟是他從小便養在身邊的、他看著長大的、最是疼愛的女兒。
“宋歡意呢?”喬輝問。
“她還沒有分化。”來人又說,“但是快了,宋小姐的向導素水平持續升高,已經突破了閾值,分化不過是這幾天的事。”
“向導啊......”喬輝低頭突然笑了一下,“和我一樣呢。”
和她媽媽也是一樣的。
喬輝看著結束對練的勝利者朝他走過來,她將匕首收進後腰,黑色的卷曲短發隨風招展,像個炸毛的黑色蒲公英,踩著戰鬥靴的雙腿筆直修長,每一步都踩得很穩,落地卻又輕盈,像某種自帶肉墊的豹子。
她的母親便是精神力非常優越、身體機能也是極為優秀的向導,而少年人還未分化,便贏得了已經分化成哨兵的喬依嫻。
她一路走到男人站立的下方,沒去繞道走台階,看台距離地麵大概有五米的高度,她一腿蹬著牆壁,五指閃電搬扣上平台,轉眼就跳了上去。
喬輝看著她站起來,隨意拍了拍手上的灰,她不看人的時候神情有些過分寡淡了,不像他,也不像她母親。或許是因為她在回到喬家前被什麼人深刻影響了,才會留下這般濃厚的影子。
他莫名想到那個白塔的首席,也是這樣一張冷淡到過分、天塌下來都麵無表情的臉,如看人的眼睛如塊剔透的冰,內裡沒有絲毫溫度。
但這位白塔首席在十多年前便銷聲匿跡,傳言他從前線轉戰幕後,隻暗地裡為白塔效力,很少再有他的消息。所以他們兩個應當從未見過麵才對。
“我贏了。”少年人頓了頓,喊,“父親。”
那雙煙灰色的眼睛直直看了過來,虹膜仿佛被礦石所切割,折射出細碎的光來,嘴角也露出一絲笑意,年輕的那份意氣風發衝散了寡淡,白塔首席的影子便悄然消失了。
喬輝不禁在心底發愣,她笑起來的樣子無疑非常像她的母親。
“如果你母親還活著的話,肯定會為你驕傲的。”喬輝緩緩道,他忽然對過去的選擇有一絲後悔,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名字的原因,這孩子才無法對他親近起來,“你真的不考慮叫你母親為你取的名字嗎?宋歡意。”
“不考慮。”宋歡意拒絕得沒有一絲猶豫,她眼角的笑容隱約帶著一絲嘲弄,下巴輕輕點向那跪在原地的失敗者,不消片刻,已經有很多人聚在了她的身邊,這份待遇屬於喬家的大小姐,“你已經把我媽媽給我起的名字,送給彆人了不是嗎?我是喬依嫻的話,你打算叫她什麼?喬依嫻二號?”
若是平時,喬輝肯定皺著眉嗬斥她胡鬨,可這次他什麼都沒說,甚至連一絲一毫的不悅都沒有展現。
宋歡意繼續道,“況且,和媽媽一個姓,我很開心。”
“你很優秀。”喬輝閉了閉眼,他不忍在看宋歡意,那過去之人的舊影折磨著他,他隻得將目光看向不遠處的喬依嫻,“雖然你還沒分化,但派你去塔也未嘗不可......”
“因為你舍不得這個從小到大在你身邊長大的女兒嘛。”宋歡意笑著打斷她,她淡色的嘴唇翹起,向後捋起頭發,露出麵容來,她確信男人一看到她就會懷念起已經離開的母親,有人跟她說她和她母親長得很像,尤其是笑起來的時候,“畢竟我才回家不到7年,你更疼愛妹妹是應該的。”
聽了她這話,喬輝眼底的情緒頓時複雜起來。
宋歡意放下手,劉海散落,幾縷稍長的鬢發擦過眼角,自下而上抬起眼睛的動作更襯得她人畜無害、乖巧可人,“不過我願意替父親分憂,畢竟我也是父親的女兒嘛。”
她上前輕輕捏了捏男人的肩膀,體貼道,“好好休息,父親。我先去吃飯了。”
喬輝默默注視著她遠走的背影,除了記憶中的女人是長發宋歡意是短發,一切都太像太像那個永遠不會回來的人了,他就這樣注視著宋歡意的背影消失在轉角,回神的時候發現醫生正站在他旁邊滿頭大汗,愣是沒敢打擾他。
喬輝後知後覺意識到,宋歡意好像沒有出汗,這麼高強度的對戰她竟然沒有出汗?心頭蔓延上的古怪轉縱即逝,男人點頭示意醫生說話。
“喬依嫻的狀況有些不對勁。”
最後前往塔的人員選定沒讓宋歡意等太久,幾乎是剛要吃完晚飯,神色匆匆的就趕喬輝了進來。
宋歡意往嘴裡塞下最後一口食物,狀若關切,“怎麼了?父親?”
喬輝望著她,眼底浮現出愧疚,“喬依嫻高燒不退,昏迷了過去,醫生說她大概十天之後才會醒過來。前往塔的日子迫在眉睫,我希望你可以代表喬家去往塔。”
前往塔的人必須是哨兵或向導,宋歡意還未分化,這明顯不符合規矩。
喬家到現在都遲遲未選擇出人,不僅是合適的人選隻有喬依嫻,更是因為喬輝舍不得喬依嫻,所以才會一拖再拖,直至有了今天這場對練。
宋歡意握著勺子頓住了,喬輝難得這麼急切,語氣都變了,“如果依嫻能去,我肯定就讓她、”
宋歡意打斷他,“沒關係,”她眼底寫滿了受傷,聲音幾不可聞得哽咽,“反正我一直都不是父親最疼愛的孩子,父親拋棄我也是理所應當。我隻是想,如果我媽媽現在還在就好了……”
喬輝什麼話都說不出,他重重歎氣,“不是拋棄。”扭頭朝手下吩咐,“去把我屋的三棱刺和槍都拿過來。”
手下一愣,隨即匆忙點頭。
這年頭武器難得,槍械稀有,子彈更是有數,宋歡意絕大時候都使用冷兵器,但大多都做工低劣,生了鏽,頓得很。喬家家主持有的那把可不一樣,那是貨真價實的上等貨,削鐵如泥,十幾年過去仍舊跟新的一樣。
宋歡意眼底帶上一點恰到好處的震驚和從善如流的感動,就這樣帶上武器、乾糧、水,痛痛快快去了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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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
一輛摩托車從沙丘上衝了下去,輪胎碾過,煙塵飛揚。
大災變徹底顛覆了人類熟知的氣候和地形,經常出現五步裡還深陷池沼濕潤中,五步外就□□燥砂礫吹得臉皮發乾;這邊下雨,朝旁邊挪兩步就晴空萬裡的詭異程度。
如今宋歡意身處的地形是片廣袤的平原,雖黃沙遍地,卻生有幾處零星的茂密草堆,倔強的野草在砂礫中紮下根係,借助雨水的幫助頑強生存下來。隨著一道驚雷劈下,暴雨驟然降落在宋歡意身後,轟鳴聲中摻雜著雨水落地聲,以及清脆的碎裂聲響。
那是車輪碾壓過著平原上白骨的聲音。
幾道黑影掀開雨簾緊隨其後衝了出來,紅眼禿鷲叫聲淒厲,眼神滿是吃過人肉的猩紅。這荒郊野嶺缺少食物,禿鷲早就餓瘋了,咬上一口就會撕下一口血淋淋的肉下來。
如今的動物都開了神誌,機靈得很,這附近又沒什麼建築物很難甩開。呼嘯的風吹得宋歡意頭發向後揚起,藏在防風鏡下的眼睛微微眯起,她將車把手擰得更緊些。
地平線的儘頭可見一座高高佇立的塔,通體漆黑——這是雙塔之一的黑塔。
喬家一直是親黑塔派,但她不打算去黑塔,反正隻要為塔效力三年就算完成任務,去白塔也是一樣的。畢竟白塔那裡有她一定要去找的人。
如今天色漸晚,她不僅需要擺脫禿鷲,還需要找一個過夜的地方,畢竟“天黑之後少出門,免得缺胳膊短腿”這句忠告她小時候就聽過無數次了。
宋歡意摸上懷裡的槍,老實說她不想為了幾隻畜生就浪費自己寶貴的子彈,但這禿鷲實在咬得太緊,想來動物也明白,如今環境惡劣食物稀少難以生存,橫豎不過死,不如鳥為食亡,食過人後更是一身凶性,紅色的眼睛滿是暴戾,這荒野上的屍骨十有八九就是他們啄乾淨的。
天黑之後瞄準難度會直線上升,宋歡意咬了咬牙,看來這幾發子彈省不下來了。她下定決心,單手握把,右手握槍,車身驟然傾斜偏轉90度方向,輪胎剮蹭地麵,留下兩道又深又黑的折痕,她一隻腳跟著踩下來,邊往旁邊撤去邊手槍上膛,轉眼就對準了禿鷲!
但當她用黑漆漆的槍口對準禿鷲的時候,它們卻驟然間四散開,竟是要逃跑!
怎麼個事?宋歡意屏氣凝息警覺著,疑心這是禿鷲的手段,但它們好像真的是在逃跑,一個追著一個,就這樣沿著來時路,轉眼跑得沒影了。
“動物比人類更敏銳,某些時候,他們能比人類更早察覺到危機。”宋歡意腦子裡想起那個人曾經說過的話,“所以當動物們行為異常的時候一定要警覺,說明這附近出現了讓它們害怕的東西——比如說,魔物。”
記憶中冷淡的嗓音在此刻好像冰冷的BGM,把宋歡意驚出一身冷汗,她不自覺咽下一口唾沫,握著槍驟然轉身——!
身後什麼也沒有。純粹是她自己嚇自己。沒等宋歡意鬆一口氣,陡然發現不遠處的地麵有一龐大無比的陰影,黑暗蟄伏,風聲戚戚,那本該是地麵的地方變成了個吃人的窟窿,連一絲一毫的光都沒有,宋歡意腦子裡一下子串聯到可怖魔物突然出現瞬間取走她的性命、百萬血屍傾巢而動層層包圍住她,“嗷”一聲喊了出來。
她的尖叫裹挾在嗚嗚風聲中消失不見,宋歡意大著膽子往那處黑暗中瞅去,終於窺見了那片黝黑的真麵目:
那是個巨大的隕石坑,不知道什麼時候形成的,隕石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隻在地上留下一個巨大的瘡疤,直徑估計達到了三千米,因為麵積過大過深才反射不出光亮。
宋歡意鬆了一口氣,後知後覺又有點想笑,沒等她笑上兩秒,不知道哪裡傳出來“沙沙”聲,無言摩擦著她脆弱的神經。
坑底仿佛有什麼亮光一閃而過,宋歡意根本來不及細看,忙開上自己的小摩托嘟嘟嘟跑了。
片刻後,一家農戶迎來了一位麵色鎮定實際剛把自己七魂六魄拽回肚子裡的年輕人。
見到活人的那一刻,宋歡意差點腿軟得跪在地上。
這家農戶的女人看她狀態不對,上前伸出援手,被宋歡意輕輕拂開,“我沒事。”她強壓聲音的顫抖,“投個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