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四刻(1 / 1)

朕的一天 平章風月 5604 字 2個月前

也許在午歇的時候,皇帝入秋服香色的暗團龍紋袍,因替她上藥,馬蹄袖挽出月白。她執意要縮回手,固執地說,“萬歲爺萬金之軀,不該來此。我的朋友出門去了,片刻就會回來。請您鬆手。”

挑子塗在紅腫之處,配來的藥膏裡有薄荷,薄薄敷上一層,泛起清涼。皇帝眉心微蹙,一手上藥,一手定下她掌心,肌膚之間有所觸碰,察覺到一人手涼,一人手熱,兩下裡宛如煎熬。

皇帝不緊不慢睨她一眼,“不想讓人瞧見,就不要胡來。”

他聲音沉篤,“不聰明則愚,聰明過頭則迫,兩樣都不好。心裡澄明,故意捏著度討人厭,更不好。”

連朝勉強穩定心神,在榻榻裡歇著隻穿了單薄的縑衣,她往毯裡隱了些,才硬聲說,“宮女們無端被牽連偷盜,情急之下惟有拚一個理字。顧不得什麼聰明不聰明,能保全一條命,就是幸事,能體麵地保全一條命,就是聰明。”

皇帝把挑子放在一邊,慢慢將藥膏蓋上,才道,“貴妃讓張存壽來拿人,你的主子是禦前,是朕。被帶到慎刑司,你鐵骨錚錚,不肯認錯。張存壽教唆著打板子,你見那慶姐與你一同受罰,才肯牽扯進朕。你明有辦法可以讓自己少受些苦,張存壽來拿人時你並非如你所言,進退絕境。究竟是你不知,還是不願用,朕不想知道。”

皇帝聲音益發冷,“那麼,去慎刑司有多少將計就計,真是被逼無奈麼?你滿口剛正,卻認他人之罪。是想死,還是知道自己死不了,想走?”

“你又怎麼料定,被認作禍由,眾口鑠金,還能保全性命,得償所願。”

連朝再不說話了,一時情急,伏在榻上低低地咳嗽。倒教他在餘怒裡歎了口氣,“喝水不喝?”

“不渴。”

皇帝見她形容羸弱,這幾日磋磨得人清瘦三分,額上汗珠細細,便袖帕子放在她枕畔,板著臉道,“打了些手板,自己找來,該。”

淡淡的龍涎香,禦用衣袍皆以龍涎熏沐,形影不離。她忽而偏過頭,問,“那您呢,您又是為什麼紆尊降貴?因為高坐在上觀蝸角爭鬥很有趣?因為當年閱選我壞了您的事?還是就像看貓兒狗兒,覺得很新鮮?”

皇帝氣極反笑,毫不留情地伸手,在她額上叩了個爆栗,她吃痛,沒法子拿手擋,皺起眉頭。皇帝道,“因為你胡思亂想,因為你膽大妄為,不識天高地厚,讓朕十分失望。”

她悻悻地,“真對不住,您一早提點過不要在您跟前現眼,奴才又現眼了。”

皇帝“哼”了一聲,“所以朕自己來瞧瞧了。”

她問,“那您看到什麼了?”

皇帝垂眼打量她,似乎在仔細審視她的眉目。

“看到個有孤勇的人。看到個有心思的人。看到個嘴十分硬,心十分堅,有膽識,有小智,有恃無恐又虛張聲勢。”

他伸手拿起帕子,若即若離地,拭去她因為久睡而沁出的薄汗,香烘濃浥,氣味如同煙霧,時隱時現地重疊。

“我時常會想起那天晚上。”

他的眼裡帶著顯而易見的探究,“究竟是我將你護在身後,還是你握住了我的手。”

“你以行動告訴我,你是如何地愛人。如何地,哪怕豁去性命,為一個相識不過月餘的所謂‘朋友’。”

他問,“值得嗎?”

她想也沒想就即刻給了他答案,“值得。”

皇帝靜靜地看著她。

而她清亮的眼睛,帶著探究,普天之下,無人敢直視天子,她卻看著他,在他袍袖隱約之間,如清泉流瀉。

“萬歲爺聖明燭照,知道我的為人。我從來不是個好人。更不是您想象的,什麼美好的,善良的,溫良恭儉讓的,寬容的,忍耐的。我不是,我通通都不是。所以如果您需要找一個寄托,最好適可而止。”

皇帝驀地笑了,將帕子收回袖裡,很不可思議,“你不光愛寫朕用金片子屙屎,也很愛給自己臉上貼金。”

他不置可否,“你在我麵前,談什麼因果。”

一定要因為一個人具有某種美德,才值得被注視嗎?一定要因為她白玉無瑕,符合一切美的、善的標準,才值得被珍重嗎?

他以前於此,從未深究。

好像曆來都是這樣。

太姒徽音,太任大德。有娀氏的女子聲名遠播,誕下商的祖先契。班姬辭輦,許後奉案,一言一行合乎矩度,成為後世的典範,掛在東西六宮的牆壁上。

皇帝最終落下定論,“朕看你是寫那些什麼神君萬歲爺誤人,把人寫糊塗了。”

連朝靜默下來,彼此有一段沉靜的無言,卻並不覺得難堪。惟見塵灰四伏,秋光爛漫,居室磊落朗闊,歲月溫容流過,的確是怡人的時節。

皇帝也未料想,自己會說這樣一番話。平定下來暗自斟酌,一時之間心緒蕪亂,安靜得呼吸可聞。

末了隻是肅起神色,說,“宮製絹花所用紗綾,與外頭不同。就算遠看,形態亦有差異。那枝頭花,以後不要再戴。”

連朝直聲說,“萬歲爺賞下的那枚頭花,是奴才自己貪麵子,鑲上寶石與金珠,小小宮女,不敢僭越,以後一定收藏供奉,再不會輕易簪戴。”

皇帝深深地看著她,彼此心中都氣惱,她也不避諱,竟似對峙一般,皇帝到底移開眼,拂膝起身欲走,不料看見擱在一旁的針線笸籮,裡邊擱著張花樣子,仿佛是帽子的圖樣。

他似乎總算鬆了口氣,聲音還是生硬的,“去木蘭之前,全須全尾的。宮裡太悶人,上承德去看看吧。”

不到一刻鐘,瑞兒便提著籃子回來了。見她手上已經攃了藥,驚訝道,“怎麼自己個兒攃藥。一定是疼起來難受,都怪我,去了這麼久。”

說著打開食盒,一層一層拿出來,“真新奇。我往茶膳房去,原以為都是些油膩葷腥的大菜,正愁拿些什麼給你好。誰想到他們正煨著玉粳米粥,說早晨萬歲爺點名要進,不知怎的又撤下來,我想著你會愛吃清淡的,給你弄了一盅,還有些醬菜呀、小饅首,你配著吃。”

連朝輕輕道謝,那米粥香得勾人,瑞兒笑著取調羹,一口一口喂她吃,倒教她赧然,“偏勞姐姐,我自己也能吃。”

瑞兒說,“都已經成這樣,千萬彆逞能。我素日不愛說話,咱們四個好一場,我心裡卻明白。笨嘴拙舌,不像她們熱鬨,能用著我的時候,互相幫襯,這是應該的。”

連朝又道謝,粥喝了一碗,又勸瑞兒自己也嘗一碗,瑞兒說什麼也不肯,“你病著,我還分你的吃食,這叫什麼?”

連朝便說,“我嘗著覺得鹹了,這會子口乾,想喝水。姐姐你試試,是不是鹹了。還是我病著,把味道都病壞了?”

瑞兒這才將信將疑吃了一勺,連朝溫和地笑道,“禦田米進上難得,今日托姐姐的運氣,我也能吃上一碗,已經很足夠了。姐姐為我折騰半日,很是勞碌,請也吃一些吧。”

她不欲再往此上糾結,順勢問她彆的,“我剛才就看見你針線做了一半兒,花樣子很新奇,姐姐做什麼呢?”

瑞兒“噢”了一聲,將那笸籮端過來給她看。對著天光,真是頂小帽子。

她心念動了動,卻聽瑞兒道,“儲秀宮靜主子身邊的使喚丫頭小朵兒,是我選進來時候一間屋子裡說話的。靜嬪主子養了隻京巴,這幾日不曉得起什麼興,要給京巴爺爺做頂官帽子。她輩分小,被姑姑們把活分下來,拆了改,改了拆,怎麼做都不如意。我想我閒著幫她做一個,就當打發時間了。”

瑞兒看她表情奇怪,像是想起什麼,想笑又笑不出來,末了卻變成又愧疚又繃著嘴角的笑,十分好奇,“怎麼了?”

連朝說沒什麼,卻無端想起皇帝那張臉,頭上頂著個小小的京巴帽子,偏生還是一本正經,十分生氣又略帶三分疑惑地問她,“你不是還在寫什麼神君萬歲爺,寫糊塗了吧!”

忽然一激靈,也顧不上疼,用手背往榻榻靠牆的夾層探了探,之前藏書的位子空落落的,她瞬間便醍醐灌頂。

於是咬著牙說 ,“京巴爺爺當真是屬狗的,一眼就相中了這頂帽子,配!太配了。”

對瑞兒笑,“姐姐把樣子借我抄抄吧,我剛好也要做頂帽子。就做個一模一樣的,才算物歸原主,全始全終。”

皇帝不知為何,連嗽了兩聲,趙有良連忙敬茶,皇帝卻沒理會,將頭偏過去,繼續由尚衣的宮人服侍更衣。

過了午晌,下午要往慈寧宮陪太後看戲。趙有良給領頭的宮女使個顏色,意思是小心著伺候,便耷拉下頭,無聲無息地退出東暖閣。

常泰在外頭候著,趙有良看著他就來氣,常泰樂孜孜湊上來熱乎地叫了句師父,“您吉祥!”

“吉祥你個大頭菜!”

趙有良瞪他一眼,捏起調子幽幽歎了口氣,“你伺候得好,你進去伺候吧。主子爺如今是不待見我了,明兒咱們換個過,我的帽子你來戴,好也不好?”

常泰連忙賠笑說,“咱們要是一群猴子,諳達您就是猴兒裡的大王,哪裡敢造次了您去。想是將將拜中堂來過,惹了主子的晦氣,過會子就好了。”

趙有良冷笑一聲,“已好了。又不好了。我問過昨兒上夜的全兒,聽響動睡得不安,夜裡叫茶叫了幾次,壓火呢。”

常泰跟著附和,“是前朝的事兒,讓主子爺不痛快,氣著了?”

趙有良壓低聲音,“沒眼色的蠢東西!你幾時見過萬歲爺因為前朝不痛快?再不痛快的事兒,在怹老人家心裡一過,也順溜了。中午吃飯的時候你沒留神,是把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拿出來說嘴。萬歲爺最忌諱內廷與外朝糾葛,早晚太平的,那老拜非要提一嘴先帝爺時候選進來學規矩女子的去處——”

常泰咋舌,“連姑娘?”

趙有良說可不是麼,“她先前兒犯錯,往慎刑司走一場,如今倒成了萬幸了。說沒犯錯的都好好兒仍舊學規矩,犯了錯的才充到禦前來伺候,都是官家的格格,不算辱沒,才把這事給翻了篇。”

常泰聽得一愣一愣的,欲要把前因後果再回思一遍,他師傅已經板著臉,在他帽子簷狠狠地敲了記響的,“記住了!少言多思!今兒我教你最後一回,往後要自己會想。我是一肚子委屈,沒人說。便宜你聽來,管住你的嘴,那一位的事,我勸你也彆管了。不是咱們煞得住的,彆連帶自己吃掛落,仙人鬥法你遭殃,你就回家哭你娘去吧!”

常泰點頭哈腰,“噯,噯。我帶師父受累,往後再不敢了。”

趙有良招招手,讓福保過來問法駕備得如何,間隙裡對常泰說,“進去伺候吧,要出來給個信,我在外頭。”

等聖駕被簇擁著出養心門,過長街往慈寧宮,天頂上的太陽正是最烈的時候。雖然經過了幾場秋雨,該熱起來的時候也不含糊。皇帝下輦,越過慈寧門,大廣場上的地磚被照得刺眼。幾個宮女正由烏嬤嬤帶著,張羅著要給花房新進的各色菊花裝天棚。

太後在西暖閣窗下坐著,皇帝轉進去掃袖子問安,老太太才坐直身子叫起來,看形容不大高興。

皇帝在另一邊炕上坐下,斟酌著賠笑道,“額捏順遂安康。兒子昨日見了承德園子裡的人,已收拾得很妥當了。初八日就出門,咱們今年在熱河過中秋。鬆鶴齋敞亮開闊,曆來為太後所居,額捏若喜歡,兒子就讓人照您起居習慣,把屋子添好,若是有彆的中意之處,兒子立時叫人傳話過去,照著規製布置,一切以額捏舒適暢快為宜。”

似乎想起舊事,素來看得開的太後也微微歎了口氣,說很不必麻煩,“往年隨駕去熱河,我都住在瑩心堂,你少時常在前邊靜寄山房讀書。如今在紫禁城裡雖然搬了家,熱河用慣了的物件,隻怕還收在原處。挪到慈寧宮,屋子這麼大,我住著心慌。鬆鶴齋是仁宗爺奉養祖母的地方,打昭慈太皇太後過身,長久沒人居住,我不必驚擾,就住在原處好。”

皇帝頷首稱是,“那兒子著人安排。不如今年賞月就擺在月色江聲,還跟從前一樣,兒子奉額捏高樂。”

太後托著盅子喝口茶,這才徐徐道,“人移物換,能保全者少。守舊求穩,立事欲新。我是個婦道人家,不懂得很多,但是我的兒,你用前朝的一點子不稱手段的法子,擺弄後宮的婦人,實在不可稱善,也不可稱為仁。”

皇帝站起來,垂手恭聽母訓。趙有良有眼色,示意屋子裡一乾伺候的人都出去了。

皇帝方道,“兒子予循貴妃攝六宮事之權,於情於理都不該乾涉。隻是事發於禦前,內廷宮人侍上,兒子既享之,則有庇佑之責任。不得不權衡是非,勿使一人寒心,覺得天家薄恩寡義。”

太後悠悠地歎口氣,“整個紫禁城,你為主,她為仆。可在後宮,一日無皇後,貴妃便是主,餘下即為仆。皇帝貿然插手後宮之事,居中調停,隻會讓眾人覺得,貴妃失德,難以信服,才分了前朝的聖心。你不痛快她行事,沒什麼。放開流言,壞了後宮的規矩尺度,往後生的亂,就多了。”

年輕的帝王唇角微微上揚,生來即是如此,他的聲音冷靜,雖然眉眼溫和,若是長久凝望,便能察覺出他的笑與好從來都是池麵上的浮冰。

皇帝如同敘述一件再平常不過的小事,“額捏如今貴為太後,不必再似做妃子時那般謹慎。兒子承膺宗命,即位為君。再不是享國之初,與眾臣分天下的朝廷。文武臣工,是因為他們對江山社稷有用,當得好兒子的奴才,才有資格站在朝堂。後宮亦是如此,有能則當,無能則退。如若還要猶豫不定,忌憚家世,殫精竭慮做成個贅婿,來做什麼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