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三刻(1 / 1)

朕的一天 平章風月 4367 字 2個月前

雙巧氣道,“滿養心殿,不,滿宮裡,誰敢舉起手發賭咒說自己沒打宮外帶過東西。不然小馮那式樣人有一口飯吃?就說告你的,有膽子你們尚衣的全提溜出來一個個問,大家都不清不楚,糊塗油蒙了心肝的東西來害彆人,敢情自己清白得很!大家都是慎刑司走一遭出來的人,我也不怕。走!現在就上禦前去,既然都不想有活路,就誰也彆清白!”

慶姐甩開她的手,眼淚不爭氣地大顆大顆滾落到衣襟,一片斑駁。馬太監不耐煩地催,“冒著大涼風,自己個兒混帳彆帶累彆人,好了沒有,好了就走!磨磨唧唧囉囉嗦嗦!”

慶姐吸了吸鼻子,什麼話也沒說,提著包袱往外走。連朝再去勸這個,勸那個,早沒了精神。強撐著勻氣,悄悄兒對瑞兒說,“勸勸你姐姐。”也顧不得那麼多,開櫃子找了件厚實點的袍子,先前小翠包的一些藥膏並碎銀子,急匆匆跟出去了。

先給馬太監請萬福,遞上銀子,軟和說,“讓諳達勞神等這麼久,真不該。是同屋裡住了這麼些時日,一時之間絆住,小小心意,請諳達回頭喝杯茶。”

馬太監“哼”一聲,不情不願地接下,打前兒先走,袍子颯颯地響,傲慢地吩咐,“跟著。”

連朝先前出來多帶了些銀子,拉著慶姐的手,說了一日的話,早已口乾舌燥,還是不願落下一句,“到辛者庫那樣的地方,什麼首飾是越少越好。你若信我,我替你收櫃子,要緊的先交個可靠的朋友,把你素日耿直不饒人的性子,要仔細收一收了。我要是得閒,多多地去看你,就是怕你帶的大衣裳不夠,”

她苦著臉,“現在就這樣冷,往後一日日往冬天走,衣裳單薄,換洗不來,就要命了。”

慶姐按了按她的手,“你保全我到這裡,很夠了。走一步看一步,天無絕人之路。要是真有,就拚個你死我活來——”

她話說到一半,原本很感傷,卻笑了,“呸呸呸!好姑娘,咱們好一場,不說什麼死呀活呀的。”

“就是雙巧,”慶姐抿唇,低下頭,“臨了了,還惹她生回氣,真管不住我這張嘴!該打!”

眼見快轉過牆根,馬太監站住腳,轉過身說,“按理,你得給主子磕頭。但是你犯了錯,萬歲爺跟前是去不得了。就在這裡謝恩吧。”

慶姐不敢違逆,說是。連朝便站在一邊,見她提袍跪下去,斜側著對養心門行叩首大禮。夜色中的殿宇肅穆莊嚴,重重侍衛把守,麵上皆無表情。

她忽然想起她第一次邁進這裡,是內務府的於榮光領著她,仿佛也是在此時不差的光景,又或者她是踩著最後一縷餘暉進去。

慶姐起身,馬太監繼續領人往前走,要越過大半個紫禁城,到達北三所,還有很長一段路。慶姐抹把眼淚,勸連朝,“你彆跟著我走了。你回去歇著。往後彆來找我。你們都好好的。”

連朝亦滾下淚來,“我送送你,我再送一程。”

馬太監已經催,“走不走啊?你還要送,你跟她一起去得了,甭回來!”

話說到此,再無轉圜之機。

連朝隻得頓住步子,目送她背著青緞包袱,沿著長階往北走。才發現她是這樣小的一個人。

平常見她嗓門大,愛熱鬨,不覺總把她想得高大,如今才發現,她原來是這麼小的一個人啊。

角門那頭匆匆跑來個太監,連朝仔細辨認,發覺是禦前的福保,正氣喘籲籲地叫住馬太監,“站著,留人!”

馬太監點頭哈腰道好,“福諳達,好啊?怎麼自己個兒跑一趟,不嫌累得慌?”

福保問,“是名叫慶姐不是?”

馬太監說是,“偷了東西,發到辛者庫去呢。”

福保說,“不去了。主子給的恩典,念在伺候日久,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將功折罪,改發到頤和園老貴主子處當差。”

馬太監不可思議,“喲,升發了。那可是個好去處啊。”

福保懶得與他多費口舌,轉對慶姐,“東西收拾好,現在就出宮。不必去萬歲爺跟前磕頭了。”

相較於辛者庫,去頤和園伺候貴太妃,已然算是個很好的去處了。

慶姐與連朝皆鬆了一口氣,彼此看著,不禁笑了出來。連朝握緊她的手,竟有種絕境逢生的欣喜,“貴太妃人和善,我進宮時,在她位下學過規矩,你此番能去,請代我替怹老人家問安磕頭。”

福保適時地說,“快去吧!”

馬太監百無聊賴地領人回去,榻榻門前隱約有兩個人,不必想都知道是雙巧和瑞兒。連朝不忙往回走,笑著見她們三個攜手一齊進榻榻,才對福保鄭重地道了吉祥,“多謝諳達。”

福保擺手,也笑了,“可甭謝我。姑娘進去謝一謝萬歲爺,這可是親口開發的恩典。”

連朝卻抿嘴,輕輕搖了搖頭,“諳達彆打趣我,我是誠心想謝人。”

福保帶著她往角門那邊望,低聲說,“常諳達讓我給姑娘帶句話,將將兒萬歲爺見了承德園子裡來的有福,是那位諳達在主子跟前說情——怹老人家一生,伺候過仁宗爺、先帝,算今兒三朝的人了。萬歲爺是個念舊情的人,這才開慈悲答應。但姑娘想想,萬歲爺是什麼人哪,前朝行事果決,若沒有心念,真因為一個老太監三言兩語就變了主意,那就不是當今了。”

連朝隻當不懂,“我得多謝那位有福諳達。”

福保歎口氣,搖搖頭,“那姑娘就在這兒等著吧!”說話便進去了。

果真不過片刻,角門裡慢慢地走出個太監,連朝看定,連忙迎上去,試探著叫了一聲“福諳達?”

有福醒過神,將她看了看,笑著說,“我不認得姑娘。”

連朝說,“慶姐,我是她朋友。多謝諳達在禦前說情,免她去辛者庫受苦。請諳達受我一拜。”

有福仔細地看著她。

五十餘歲的人,目光微有混濁之意,總歸還是明亮的。他褪去臉上原有的謙卑,腰杆因為常年佝僂難以挺直,卻放眼,又回頭看了看這養心殿。

他前言不搭後語,“認識小翠麼?”

連朝心念微動,低眉搖頭,“不認得。但是宮中叫小翠的人很多。諳達問哪一位。”

有福哈哈大笑,“是啊,宮裡永遠不缺叫小翠的人。我如你們這麼大的時候,也在這裡伺候,轉眼都離開好多年了,牆、柱子,還是舊模樣,要是在外頭家裡,三年五載的,人事一變更,早就什麼都沒了。”

有福溫和地看著她,“姑娘就當我是報恩吧。”

連朝輕輕問,“報恩?”

有福驕傲地說是啊,“報一位小翠姑娘的恩。她與你的朋友一樣,都是衣帽上的。她還有個朋友叫綿綿,是茶水上的。有年冬天很冷,我伺候仁宗爺回來,是小翠給我一杯熱茶,那滋味,我得記著一輩子!”

他的帽子兩側,黑發混著白發,一起在夜色中鬱蔥。

“打她們出宮,好多年沒見著,也沒什麼音信。萬歲爺想見見舊人,小太監熬巴成了老太監,想報恩是報不了啦,能成全眼下的你們,不白費我回來一遭。”

知己猶未報,鬢毛颯已蒼。

連朝再無言,屈膝行了個深深的蹲安,有福擺手讓她快起來,隨口問,“姑娘一直在養心殿當差麼?”

連朝說不是,“打先兒在慈寧花園。”

有福“噢”了聲,似乎陷入良久的沉思,末了說,“姑娘的禮,我受不起。慈寧花園是個好地方,至今仍有餘福。姑娘一生有福有壽,如意平安。”

在斜風中,小太監遞來一盞氣死風,引老太監慢慢地往北邊走,沿著這條長街,南邊是慈寧花園方向,再往前走可以到十八槐,北邊是西六宮,繞過禦花園,可以從神武門出宮。

連朝覺得心頭翻湧,許多事湧上心頭,卻一時無從想起。輝煌的養心殿為眼前的道路撐開半邊光亮,另一頭則暗暗的。那天晚上也是如此,人走在道上,就好像走在生與死,陰與陽之間。

她似乎貪戀那點子溫暖,又或許因為今日已走了太久,太累,靠著高高的宮牆,喘了口氣,便覺得眼前一片混沌的漆黑,無人幫扶,撐著牆根兒,換一口氣,慢慢地走回去。

日光刺眼,紫禁城的秋天常逢太陽,是很好的景致。連朝迷迷糊糊醒來時,邊上的瑞兒正在做針線,連低矮的榻榻裡都充盈著陽光,漂浮起灰塵,猶覺死而複生,金秋可愛。

瑞兒抿嘴,把針線放在一邊,起身給她倒水,“你醒了。嚇壞人了!回來倒頭就睡,這麼久。禦前的福諳達讓人叫了太醫來,還好沒大礙,就是餓著累著,養幾日就好。”

說著把她扶將起來,按住她的手,“容我喂你吧。”

連朝溫順地抿了幾口水,肚子咕咕叫了下,十分赧然,吞水下去才緩和一些,瑞兒說,“真是餓著了。有沒有很想吃的,我替你端來。”又歎口氣,“慎刑司受了苦了。”

連朝道,“咱們都從慎刑司走了一遍,姐姐也辛苦。”

她頓了頓,望向慶姐的鋪位,瑞兒也看過去,“已上園子去,東西都收走了。她不放心你,給你留了好些東西,雙巧都替你收在櫃子裡。雙巧也在值,拜中堂來請安,萬歲爺賞飯,熱鬨得很。今兒就我閒,想吃什麼,我來伏侍你。”

連朝其實很想吃一碗熱熱的米粥,什麼都不用加,忽然饞得很。卻想已過午晌,又是君臣相宴,哪裡好煩人細細煮什麼米粥?便笑著說,“有什麼吃什麼,辛苦姐姐走一趟。我真是餓。”

瑞兒說好,把笸籮拿下炕,整理過袍子上的褶皺,笑盈盈說,“等一等。”便扭身出門,往膳房去了。

困意又上來,累壞了的人睡不夠。屋子裡偏隻有她一個人。連朝伏在軟枕上往外頭看,透過紗窗,隱約能看見一痕瓦藍的天,閉上眼,興許還能聽見樹葉沙沙的聲響。

這令人想起幼時隨祖母在南方過的秋天。

天氣的轉變往往在幾陣急雨之間,等枝葉間的蟬鳴不斷拉長,拉長得斷斷續續,歇斯底裡,紛紛黃葉仍風雨,冗長的夏天,就這般迅疾無聲地流過去。

手上紅腫未消,打得狠的地方破了皮,隻能搭在床沿。她便側身伏在炕上,迷迷糊糊地,也不知過了多久,頭腦昏昏。忽而聽見極輕的靴聲,挺括衣袍的窸窣聲,手心便覺得涼絲絲的,安撫著內裡高腫的燥鬱。

她輕輕睜開眼,看清楚是誰,就要縮回手,皇帝卻將她指尖虛攥住,挑棒輕輕一壓,她不由“嘶”了一聲,他卻眉目平和,沉聲說,“彆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