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二刻(1 / 1)

朕的一天 平章風月 4451 字 2個月前

兩邊有宮人扶著,高高的花盆底,貴妃起得艱難。在一眾奴才麵前沒了臉,一瞬間隻覺得心灰意冷。又不敢坐,便垂手侍在一旁站著,口中應,“是奴才不仔細。”

皇帝說不礙,“賜貴妃東珠一斛,這程子你勞心費神,後宮的事,讓靜、瑞二嬪跟著打理,你自己也會輕便些。”

貴妃後背發涼,戰戰兢兢地敬謝聖恩。卻後兩步,領著張太監一乾人,退將出去了。

皇帝唇畔的笑,這才隨著天色轉暗,慢慢地落下來。

的確到上燈的時候。一潮人無聲無息地走,哪裡還敢繼續盤問。一潮人亦無聲無息地來,靜默地點亮養心殿暖閣的各個角落,半明半滅的間隙,連皇帝的臉都有些模糊。

慶姐與連朝仍跪在地上,皇帝點了管事太監,“偷盜東珠一事,既是誤會,不必深究。但司衣宮女,慶姐,畢竟有私存珍珠,裡外授受,添不安本分,誇耀賣弄之嫌。”

管事太監忙點頭,“萬歲爺聖明天鑒。”

皇帝又喝了口茶,才說,“但先帝三年國喪未除,朕不忍宮中動添板箸。減三年例銀,罰入辛者庫充役吧。”

連朝惶然抬起頭,趙有良低嗽一聲,才知道這是冒犯天顏。慶姐輕輕握住她的手,已對皇帝叩頭,“奴才有罪,主子爺寬宏,奴才叩謝聖恩。”

皇帝似乎看穿她心中所想,定定問,“至於宮女,連朝。你告訴朕,寶石與金珠子,是你偷的麼?”

她咬唇,輕輕閉上眼,再度伏身下去,慶姐一不做二不休,出聲要替她擔罪,“是奴才一並拿的——”

話尚說了一半,她已經中道截斷,“是奴才自己偷的。萬歲爺給的藍寶石是趙諳達送來的,隻給了奴才一人,與慶姐等人無乾。”

室內寂閉,龍涎香與灰塵揚散,令人窒悶。皇帝的神色生冷,不知怎的,竟似鬆了口氣,隱約流露出些子倦意。連看也不再看她了。

管事太監見此頗為為難,戰戰兢兢地回話,“主子爺,宮女偷竊,應杖十五,逐出宮去,永不複用。”

皇帝說,“滾出去。”

趙有良隻好硬著頭皮打圓場,“姑娘太剛直,又說錯話兒了。那一顆藍寶石,是萬歲爺打發姑娘做帽子的利市,金珠子誰沒幾顆呀,後宮的娘娘們,賞人還送金瓜子兒呢。都是誤會,鬨這麼大一場,是奴才話傳得糊塗,連帶兩邊對賬也糊塗了。請主子爺恕罪。”

管事太監再不懂也清醒了,禦前趙總管發話,主子爺要保的人,還談什麼祖宗家法。便連忙磕了頭,穩步退出去了。

幾日水米進得少,強撐精神到現在,連朝再無多少力氣。隻聽皇帝靜默了許久,才淡淡發話,“你是非要討個罰才快活,是麼?”

她的頭一陣陣發暈,剛剛挺身而出的氣性壓製的驚惶此刻如潮水般湧來,令人肩頭發顫。

“萬歲爺每日躬讀聖訓,奴才耳濡目染,隻是服從祖宗家法。奴才愚鈍,請問萬歲爺,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身懷美玉,就該死嗎?眾口鑠金,積毀銷骨,罪字在頂,沒有權力為自己爭一個公道,求一場清白的人,就該死嗎?”

她跪在那裡,連身姿都顯得固執要命。

皇帝說不出話來,閉上了眼,似乎不願看她。額角跳動,連通肺腑,在她的質問裡竟如鈍匕剜心,刀刀見血,不留絲毫餘地。

他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隻在漫長的、幾令人窒息的沉默的間隙,自鳴鐘“嗒”、“嗒”,連續不斷,從未停歇,無情地在盤麵上劃掉一段時間。

皇帝眉眼之間有顯而易見的倦色,“下去吧。”

趙有良要帶她走,她在這蓋頂的沉默裡以手加眉,再度深深泥首在皇帝的腳踏前。

“奴才言辭衝撞,巧言令色,搬弄是非。請萬歲降罪。”

皇帝沉沉的目光,看住她,聲音卻虛無縹緲,好似虛的,“你口口聲聲,有罪當罰,你想用自己定誰的罪,罰的是誰?”

她抬起頭,看著皇帝。

皇帝避開了她的眼,似乎在回避盛夏裡灼熱的日光,哪怕它平等地照在每個人的身上。

“現在,滾回去思你的過,不要再出來現眼。”

慶姐半攙著人,起身出去了。他的餘光,隻看得見一張寡白的臉。

東暖閣徹底亮堂起來,趙有良卻覺得頭頂烏黑,更不敢開口,躬身侍立於側。

皇帝無意摩挲著手頭扳指,語氣沉沉,“禦前有心思不正的人,頭一個是你的罪過。後宮有挑唆起事的東西,去查是徇私還是有怨,留著這些人,朕看你就不必留。”

趙有良連忙說是,已有人挑簾子,眼見敬事房的孫進襄在外頭候傳,常泰先回話,“主子爺,承德園子裡的有福請萬歲主子安。”

皇帝說,“傳進來。”

常泰引有福進暖閣,趙有良便悄悄退出去,攔住孫進襄,又朝正吃力地往門邊走的二人努了努嘴,“今兒積份功德,帶著你的猴兒崽子們,趕快麻利地走吧!”

孫進襄也跟著看過去,身影十分熟悉。秋風起來身上涼,馬上就到闔宮上下換秋衣的時候,單薄的衣衫畢竟難抵。孫進襄揶揄著問,“怎麼,前一陣不是鬨著要你背麼,這麼快就吃掛落,被趕出去了?”

趙有良壓著手擺了擺,“新鮮!神仙鬥法凡人遭殃,得,誰吃掛落還不一定呢。今兒我是吃了滿打滿,你不信邪,你自己進去,也吃一拳。”

孫進襄敬佩地豎起大拇哥,“動手打人啦?”

趙有良覺得提點他簡直是白搭,沒好氣道,“全打我頭上了!我給慎刑司那孫子裝孫子,痛快得很!你要不也痛快痛快?”

孫進襄忍笑忍得艱難,麻溜地祝他幾句好,帶著手底下的太監們,拐彎兒向圍房叫散去了。

道兒上遇見那兩個宮女子,互相攙扶著往榻榻裡走。孫進襄隻顧往前走,斥小太監們,“不長眼的在這裡現眼,回去把眼珠子送給趙諳達,就有你們交差!”

慶姐隱約聽見,原本在絮絮說話,扭頭認清是敬事房的,沒理會,又轉過頭來扶著她抹眼淚,“我的姑奶奶,你怎麼那麼梗哪!一個張太監就不是好種,你又問貴主子,又指萬歲爺,你知不知道我要嚇死了!”

連朝艱難地抿唇,撫上她手背,“端居其上者,隻消三言兩句,甚至輕飄飄地一句話,就可以隨意定下是非。那麼今日怎樣?你覺得痛快嗎?願意在慎刑司受氣,還是願意在養心殿爭口氣?”

慶姐咬牙,“願意爭口氣!橫豎是打板子、被罰出去。不如把該罵的都罵個痛快,累死總比氣死強!”

連朝“哧”地笑了,早無和她細究根底的心思,“恕我說一句不好聽的,你嘴太直,無意間得罪人,自己心裡還糊塗。我不打緊,就隻怕辛者庫並不是個好去處,那是看不著、沒王法的地方。是我沒用,讓你稀裡糊塗到那裡,沒個人支應,等開冬怕更為難。”

慶姐說,“我有你們呢。”說著嗐聲歎氣,眼見榻榻就在前頭,胡亂抹了把眼淚,“珠子的確是我拿的,人做事當事,有人嫉妒,下套害我,就說明我夠威風,狠狠氣了她們,我沒什麼後悔的。牽連你們往慎刑司走幾天,雙巧……我真是什麼事也做不好,對不住她。”

她們一前一後邁進廊子,再轉個彎,就是她們的榻榻。

起風了,兩個人低聲說著話,猛然抬頭,就見雙巧與瑞兒兩個站在門邊,肘彎上掛著厚一些的袍子,急忙迎上來,又是哭,又是拜菩薩,“阿彌陀佛,去了那麼久,真嚇人!”

說著給她們圍上,“禦前好留,要是回不來,我也什麼都不怕,拚將上去,講一回道理!”

“瑞兒,倒熱茶。”

慶姐撒了手,哪裡顧得上喝茶,虎抱著雙巧便是一陣抹眼淚,“巧兒啊!我可又見著你了!你真是菩薩!謝謝菩薩!”

連朝接過瑞兒遞來的茶,瑞兒歪身坐在她邊上,見雙巧大駭,一邊推她,又怕力氣使大了,看見她手心的傷,心疼得要罵人,鼻涕眼淚一陣亂流,忍無可忍罵了句,“撒開手!沒和你在閻王殿聚首,你可彆咒我!”

連朝和瑞兒哈哈大笑。

屋子裡還是暖和的,慶姐抽噎著埋怨,“慎刑司,就是鬼門關!嘶,手疼啊!那群忘八東西,吃了狗屎沒處使,下那麼重的手!我呸!”

雙巧大抵是覺得問她問不出什麼,用滾水澆熱茶杯,讓慶姐捧在手裡緩一緩,複來問連朝,“我們還好,隻在慎刑司關了幾日,吃住上不如意些。就苦你們,彆躲!看看手,怎麼紅腫成這樣!”

慶姐在一旁附和,“她還撐在地上,”說著把杯子囫圇滾給她,“快敷敷。隻求彆留疤,保全手就好了!”

雙巧歎了口氣,又重新去衝個新杯子,邊走邊說,“不曉得得罪了誰。鬨了這麼大一場事。他們不顧及名聲,都說什麼偷東西,偷東西。珠子不是你讓小馮從外頭買來的麼?花了大價錢,叫誰瞧去眼酸,你平日又直混,裡應外合,什麼時候把你算計去了你還不曉信!”

瑞兒忙安慰,“都平安過去了,就彆提了。”

雙巧忽然想起來,“那書——”

連朝原本還笑著,被她這麼一警醒,頓時心頭慌了慌,又不忍讓她們再擔心,隻囫圇說,“慎刑司帶人來搜屋子,張太監連我的珠花兒都不肯放過,若是找到那書還得了?隻怕我今日就不能全須全尾地回來了。姐姐們放心吧,就算鬨到禦前,也沒人問我書的事兒。”

四個人驚魂未定,茶喝了一半還不及,就聽見外頭有響動。是馬太監親自領人在門外,清了清嗓子,拌混著風聲,“慶姐,收拾好東西,走了!”

雙巧與瑞兒都駭然看著慶姐。

慶姐笑著去歸包袱,其實沒什麼東西,從櫃子裡翻出幾身衣裳,一些碎銀子,帶一雙便腳的鞋。平日攢下來的釵環、頭花、首飾,她都不由分說地塞到另外三人手裡,“帶著些太重,帶過去也沒人看,還得防著被偷了、搶了。便宜她們,不如便宜你們強。我這一去,就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了。哎呀,要是有人睡我的鋪蓋,你們對她可不能越過我,讓我知道了,我饒不了你們!”

雙巧皺眉,“你去哪裡?”

慶姐眨眨眼,“當然是去當娘娘啦!”

雙巧懶得和她廢話,“連朝,你實話跟我說。”

慶姐偏身攔在連朝麵前,“你彆威風她。外頭人等著,我也不能耽擱了。”

她說著哽咽起來,扭過頭又不想被看著流眼淚,“我的確從宮外帶東西進來,是有錯。被打發到辛者庫,是我該!不想告訴你,是怕丟人。你非要問,你彆質問她,我告訴你。你要看著我們平常還算姊妹,你送送我,我不想一個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