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初(1 / 1)

朕的一天 平章風月 3694 字 2個月前

張太監回說,“那宮女,烈性得很,不伏管教。口中嚷嚷著,既然是禦前的宮女,認了罪,要打要罰,要萬歲爺的發話。目無規矩,不把貴主子放在眼裡。貴主子體諒,今日特帶奴才來回話。”

皇帝驀然冷笑,“哦,人在哪裡?”

張太監愈發上道,“回主子爺話,還在慎刑司。奴才怕她們臟了萬歲爺的養心殿,沒有帶來。”

皇帝隻盯著張太監看,唇角一直帶笑。他生來有一副好皮囊,微微上揚的唇角,很容易讓朝臣們感到親和。趙有良到底是積年,醒過味來,自作主張地低斥,“還說嘴!快把人請上來!”

循貴妃注意到皇帝神色有異,到底站起來,柔聲,“主子爺犯不著為這等事生氣,請進盞茶吧。”

皇帝卻沒有接,隻是問,“什麼時候認的罪。怎麼認的罪。”

貴妃忙敦促,“你好好兒回主子的話來!”

張太監磕了個頭,說道,“起先並不認罪。關在慎刑司第二日,搜出頭花兒來,奴才請貴主子示下,貴主子念在是養心殿萬歲爺跟前兒的人,不敢輕易處置,教奴才勸她善,她卻越發造次,攀扯上萬歲爺。仗著自己是禦前的人,不伏貴主子苦口婆心的管教,非要鬨到禦前來才罷休。”

皇帝說,“哦”,極其慢地,“原來如此。”

說話間,常泰已帶著福保和永康,將人從慎刑司提來了。他看見她與另一個宮女一起被提進暖閣,跪在他的麵前。在叩首及地的時候,雙手伸出來加眉,手心有觸目的淤青。

是給他看的。

皇帝眉目平和,在她伏首之時,看見了她顯得淩亂的盤辮上的頭花。

擱在膝袍處的手不自覺收緊,金壁玉扳指生硬地硌著皮肉。皇帝有一瞬間的促氣,在發話前微不可察的顫音,很快就被很好地遮掩過去,再度抿了一口茶水,“明證在前,有何可辯?”

慶姐怯怯看向她,莊嚴肅穆的東暖閣,細密的栽絨毯,八足香爐的龍涎香,讓人生出無路可走幾要窒息的感覺。慶姐再度叩頭,緊緊閉上眼,“奴才認罪,無話可——”

“奴才們無罪。”

她打斷了慶姐的話,仰麵迎向明窗投進來的日光。

她再度重複了一遍,“奴才們無罪。”

“張太監濫用私刑,折辱宮人。貴妃讒信親隨,不分是非。蒼天在上,請萬歲明鑒。”

慶姐睜開眼,帶著不解和訝異,朝她看過來。

清脆的,利索的,令人安穩的,她的聲音。

慶姐有一瞬間想流淚。

貴妃都被驚著了,連忙提袍,跟著跪在了皇帝麵前,“這宮女——奴才惶恐!”

原本匍匐的人挺直了脊背,又或許脊背隻是橫折叩首,並未彎曲。皇帝在暮色四合裡看定她,燭火熹微的傍晚,落日餘暉很好勾勒出她麵部的輪廓,與恭勤郡王府吊唁那日並無二致。

雙手撥開生死路。

他忽然想到這樣一句。

纖細的,卻足夠有力的手。

葦草哪怕折斷,都有鋒利的邊緣。

藏拙裝愚了這麼久,為了幾個相處了幾日的宮女,不惜露出爪牙。

這就是她嗎?

連朝沉靜地問張太監,“諳達說我有罪,諳達還記得我的供詞嗎?”

張太監咬牙說怎麼不記得,“慎刑司一一記錄在冊,就是倒著念也使得!”

福保從慎刑司提人,總管太監也在邊兒上。聽到這裡,上前掃下馬蹄袖,向皇帝請示,皇帝略點了點頭,管事太監便將她的呈詞再念了一遍。

她聽完,便立時反問,“為何我起先不認罪,被關了才認罪。是因為我做賊心虛,良心發現,還是屈打成招,被迫認罪?貴妃娘娘聽張諳達回話,在萬歲爺尚未懲戒之時,就下令要打人。奴才等關在慎刑司三天兩夜,滴水未進,張諳達恫嚇奴才等,迫使認罪,這些貴妃娘娘是不知,還是默許?如果是不知,張太監對上欺瞞,對下濫刑,其罪一。”

她頓了頓,接著說,“我呈供詞,言明第一次有機會見家人。祖宗家法,每月初二日,宮女可於神武門柵欄前見家人,我自先帝朝入宮學規矩,至當今登極,已有三年。三年內祖宗家法眷顧,內務府每月都有安排宮人會親,卻一次未落到我身。諳達聽了不覺得奇怪嗎?不合規矩,為何不問?為何不查?即我認下,說的是實情,的確想做一雙好鞋麵,讓家人看見天家恩澤,倘若能按時會麵,我又何苦生出這樣爭榮誇耀的想頭?雖是我過,禍由何人?長此以往,恐怕進慎刑司的非我一人。”

貴妃緊緊地看著她,不得已向皇帝請罪,“奴才打理後宮不力,這事兒一直讓內務府承辦,奴才糊塗至今,並未聽過什麼怨言,想來是耳目阻塞,奴才辜負聖恩,萬死不辭。”

連朝的手緊緊扣著地毯,綿軟,尚能支撐軀體的暈眩。她輕輕喘了口氣,接著問,“張諳達一口認定,我偷的是東珠。東珠何等尊貴,帝後所用,我縱然有要顯擺的心思,拿尋常珍珠即可,非轉不過彎來,要去拿萬歲爺的東珠,禦前衣物皆有定例,送到四執庫也要當麵查驗交割清楚。敢問慎刑司提過禦前尚衣的所有人麼?我一個小小宮女,來禦前不過一月,竟是有通天的本事,買通一群人,就為了偷一顆東珠鑲嵌在鞋麵上。花大價錢,大精神,去乾一件僭大越且不管家裡人識不識貨的大不敬之事,諳達覺得,是不是太痛快,太不要命,太沒有腦子?”

她不給張存壽反駁的機會,撐著一口氣繼續逼問,“我既然已經費勁心機乾了一件這麼不要命的大事,好不容易拿到了東珠,膽大包天的我卻忽然膽小起來,害怕被人發現,把東珠給了慶姐。慶姐是衣服上人,也看不出這不是尋常珍珠而是萬歲爺禦用的東珠,還興高采烈地把它鑲嵌在自己的鞋麵上,大搖大擺去見家人。奴才愚笨,私以為一切要能順理成章,且張諳達與貴主子深信不疑,一定有一個必然條件,即眾人都暫時瞎了眼,聾了耳,才讓膽大包天的奴才為所欲為。”

皇帝幽幽道,“你確實膽大包天。”

張太監覷皇帝臉色,並不是很好看。便順勢插話,“萬歲爺明鑒啊!她當時言之鑿鑿,認罪認罰,現在物證俱在,她卻又要鬨翻供,這是把萬歲爺,貴主子當猴耍啊!這丫頭嘴裡,一句真,一句假,哪兒知道她巧言令色,說的哪一句是真的!奴才忠心耿耿,萬歲爺爺、貴主子請明鑒啊!”

連朝笑了一下,直逼向貴妃,“我說什麼,諳達與總管就信什麼,諳達與總管回什麼,貴主子就信什麼。明明我的供詞漏洞百出,諳達卻麻溜地去請貴主子的令兒來打我們板子,諳達這到底是忠心呢,還是私心呢?”

張太監忽然想起什麼,立馬磕頭道,“萬歲爺!慎刑司在她榻榻裡搜出一盒頭花,與禦前眾人都不一樣。身子是藍寶石,眼睛是金珠子,萬歲爺,方才她對此提都不提,可見的確有偷東西的習慣,您可萬萬不要被她糊弄了!”

提起頭花兒,不知怎的,張存壽竟感覺皇帝的臉色愈發顯而易見地陰了些許。一時之間,眾人都沒有說話。皇帝當場目光落在她的盤髻上,簡易又常見的款式,落在看慣了精工細作的人的眼裡,有種刺剌剌的突兀。

皇帝忽然很想伸手把她頭上簪的花兒扔了。

搭在袍子上的手攥了又攥,平複下心情,剛欲說話,連朝卻已搶先一步,深深泥首,“奴才奉命做活計,將藍寶石嵌在萬歲爺的帽子上,因貪心,私藏了顆藍寶石,替換到頭花上,金珠子也是奴才自己攢的。奴才認罪,領罰。”

她再度重複了一遍,“請萬歲爺責罰。”

皇帝終於閉上了眼。

張太監在旁得意地“哼”了一聲,“萬歲爺,這丫頭偷竊成風,有一回,難免沒下回。萬歲爺,貴主子,如果縱容這次,宮中綱紀何在呀!”

不必皇帝,貴妃一道淩厲的眼風掃過去,張存壽便立時噤聲,一句話也不敢說了。

貴妃轉而向皇帝叩首,“萬歲爺,此事是奴才思量欠妥,回去一定狠狠罰他。方才她辯解,奴才以為不無道理,但是禦前丟了東西是大事,奴才會親自盯著督查,奴才向萬歲爺保證,不會不分青紅皂白逼迫宮人,囫圇了事。”

皇帝眼底有微薄的笑意,慣常如此。明明是笑著說話,你看著他的眼睛,卻似深水淵潭,絲縷生寒。

皇帝瞧一眼趙有良,趙有良便會意,取過慎刑司管事太監呈上來的證物,仔細比對過,“嗨呀”一聲笑了,“了不得,誤會了!這哪兒是東珠,東珠朝珠都是成串,帽頂都交內庫,不散不落。這分明是大一些的珍珠。”

貴妃抿緊了唇。

皇帝照舊藹然笑著,“東珠素來供皇後所用,皇貴妃亦無權僭越。貴妃未近身見過,又素來秉持公心,認糊塗了,何錯之有。”

皇帝虛伸出手,卻落在遠遠的地方,“起來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