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前賞下來八月的絨花,是臨見家人的前一天。小宮女們把手頭的活計忙完,孝敬了姑姑回來,喜孜孜地去值房裡報名字領花兒。
連朝回來的時候,恰是傍晚,萬歲爺今兒又上慈寧宮陪太後進膳去了,她們便沒那麼多的忙。慶姐已經替她們把花兒領回來,一齊放在當心兒的桌子上。見她回來,忙招呼,“給你領了你的,快戴上看看!”
連朝笑著開盒子,宮花與外間不同,單說用的蠶絲線、攢花的式樣、線腳的收尾,都是外間學不來的。因為不計成本,隻求精妙,兼之相映的顏色,是獨一份的氣派。
盒子裡放著一隻“蝠桂”頭花,一團金桂上配了隻顫枝蝙蝠,取“富貴”的諧音,她對著燈光仔細分辨,桂花蕊泛著金光,蝙蝠的眼睛,倒像是藍寶石。
慶姐嚷嚷,“光看有什麼用,怎麼不戴呀!”
連朝上頭比了比,笑道,“沒想到還有這樣的恩典。真是頭一回,我看這花蕊做得精細,沒回神,還以為是金的呢。”
慶姐說你就想吧,“是銀鎏金的,蝙蝠眼睛是琉璃。那赤金的、寶石的,哪兒輪得到咱們戴呀,那是後宮的娘娘們頭上戴的。”
連朝應和著說是,拉開鏡袱,添上頭比了比,稍稍晃頭,那蝙蝠就隨著動作顫動,倒像真的一樣。
雙巧恰好掀簾子進來,看見桌上放著的盒子,氣不打一處來,冷笑道,“哪位菩薩發善心,我話也沒捎,就幫我領了來。”
瑞兒拉了拉她的袖子,慶姐猶自不覺,“我回來早,要去拿,就順手幫你們都拿了。各人盒子上有名字,錯不了。你不謝我,還這種口氣說話,你是什麼道理?”
雙巧道,“萬歲爺開恩典賞的東西,都寫了各人的名字,我就想自己親自去拿我這份。你幫我拿了,是做自己的好人,我不高興,還要謝你嗎!”
瑞兒小聲勸,“彆吵了。”
慶姐扭身去翻衣服,“懶得理你!你要去拿,我幫你把盒子還回去,你自己再去那馬大善人跟前去拿,好不好?你再去慈寧宮,不,你乾脆去萬歲爺又日新屋子前頭磕頭謝恩好不好?內務府受命做了發下來的東西,你以為主子爺知道你這麼號人物,巴巴兒留心獨賞你個花兒給你戴?彆做你的娘娘夢了!”
連朝給瑞兒使個眼神,瑞兒去和慶姐說話,她便給雙巧斟了盞茶,故意放大聲,“想必是知道明日就可以見家人,今晚上跟個孩子似的拌兩句嘴,更熱鬨。知道的,說咱們姊妹裡好,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不樂意花兒,要告萬歲爺呢。”
她一麵說,一麵扶雙巧在鏡子前坐了,取過花兒替她簪上,又理順鬢發,由衷誇讚,“姐姐簪上真好看。”
雙巧“哼”了一聲。
她又開匣子,取出這些日子自己做的絨花,姿態各異,色彩繽紛。將它們各分兩支,給瑞兒和慶姐,又挑兩支放在雙巧手上,“我呢,手笨,自己做的遠沒有上麵賜的好,但是我私以為,不論誰賜的,誰做的,好意頭和體麵都是自己的,是實打實戴在自己頭上的。姐姐不嫌棄,請收下,就這個富貴榮華的好意頭,咱們和樂快活地過節,體麵風光地出門,好不好?”
雙巧坐在炕上,一邊比花兒一邊問,“這麼簪好不好看?”
連朝耐心地給她調,“斜一點兒會好。”
慶姐已經開始嚷嚷起來,“我明兒要拿這件衣服來配我的鞋!天老爺,怎麼散針了?”
連朝和雙巧都聞聲看過去,還是雙巧板著臉,“拿來我看。”
慶姐果然把衣裳拿過來,瑞兒也搬來凳子,四個人七嘴八舌嘟囔該怎麼補才沒有痕跡,雙巧抿著嘴,也看了一回,並不說話,探身就去拿針,細細補了幾針,才說,“你的針腳,和人一樣,能多馬虎就多馬虎!丟三落四常見,丟針也常見,為著新鮮,魂也丟了,你看誰耐煩把你喊回來。”
慶姐拉著她的袖子,“我知道我給姑姑交的針線不夠,是你替我補的。我就是想謝你,想著幫你們拿回來,你們不用受馬太監的閒氣,結果又辦了個倒栽蔥。”
瑞兒不安地問,“馬諳達沒為難你吧?”
慶姐說沒有,“結果今兒去一看,不是那馬太監,是萬歲爺跟前的常諳達和福諳達在辦這事兒,我取了回來,連馬太監的麵都沒見。”
雙巧這才放下心,把線剪斷,“要真是馬太監,四個人去,總比你一個人去強。就會自作聰明,把你的那雙鞋拿來,我再給你補幾針。”
這是她入宮三年來,第一次見到家人。
姐兒四個結伴,與各宮出來的宮女們一道,在嬤嬤的帶領下往神武門方向去。慈寧宮的幾個打頭,接著便是養心殿的,再後邊是鹹福宮貴主子身邊的,東西六宮照位次排開,遠遠望過去,從衣衫首飾上就能看出不同的氣派。
瑞兒起先就可憐她,一路上怕她傷懷,說了好些寬解的話,連朝素來豁達,看出她的意思,笑道,“權當是不走運。比我還難的,五年十年不能和家裡通口信的還有呢。人要是自苦,眼前所見便無一不苦——那可就沒法兒活啦!姐姐放心,咱們隻往前看,不去想走過的路,再不吃受過的苦。”
慶姐忍不住回頭,“你這話說得對極了!”
單看慶姐這一身打扮,體麵風光。盤辮上戴的是昨日賞下來新鮮的宮花,三對耳鉗垂下來滴瀝作響,腳下一雙盤金攢珠的厚底鞋,隨走動露出鞋尖,兩邊各綴著顆圓潤的珍珠,煞是好看。
慶姐見她頭上隻戴了一朵普通的通草花簪,非金非玉,不由問,“咦?你打哪兒變出來個這樣的花簪子,為什麼不戴昨天賞下來的花?是覺得不好麼?”
連朝忙笑,“哪裡會不好,就是太好,才沒舍得戴出來。這花兒挺好看的,戴起來也家常。昨天的花兒我收在匣子裡,等放出去了,給我妹子戴。”
慶姐搖搖頭,恨鐵不成鋼,半晌也沒話說,隻道,“你啊你!”
連朝溫聲說,“我知道姐姐實打實地待我好。”
嬤嬤將她們帶到神武門西邊,兩個大柵欄門外,早已經烏泱泱站了一群人,嬤嬤與諳達們致意,拿出名冊來排成幾列,叫到名號走一個,裡外皆如是。連朝恰好在慶姐她們後邊,被老太監伸手一指,就與她們分開,在最西邊的柵欄門前排隊去了。
來的是大哥哥。
原以為會有很多話想問,真隔著柵欄門,遠遠地看著,就感覺虛不虛、實不實。等前邊的人到時候,依依不舍地離開,終於輪到自己,一見麵,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知道不爭氣地流淚。
還是外頭的敬佑拉了拉她的衣袖,不出意外被一旁守著時辰的太監嗬斥,敬佑討好地“噯”了一聲,縮回手,勸她,“苟兒,彆哭了,再哭就沒時間說話了。”
她縱然有話要問,此時也不敢言語。囫圇取帕子擦乾淨眼淚,又是清清爽爽的人。欲言又止,末了隻是歎氣。
敬佑笑她,“怎麼還和從前一樣。你在宮裡,要過得好。家裡有我,我可以擔著。宮裡不比家裡,彆由著性子犯犟,把自己折損進去,你聽見沒有?”
她低聲應,“我知道。”
“但願你不是嘴上知道。”
敬佑看見她頭上戴著的花,並沒有多問。連朝順著他的目光,破涕為笑,“你看我戴的花好不好?意頭也好。平安富貴,闔家團圓,一定能團圓的,哥哥。”
敬佑看著她,微微笑了,由衷地誇讚,“很好看。若是你在家裡,我也會給你挑這枝。我們家苟兒,要平安富貴。”
她真著急了,“還苟兒!你才苟兒!”
兩個人都笑,連朝緊著問,“瑪瑪呢?瑪瑪好不好?”
敬佑說,“和你說些好不好的套話,你聽了反倒疑心。如實說,還是舊年咳喘的老毛病,當年的事,瞞不住,請人探消息奔走,費了不少力氣。大夫診過,說這是隻能保養不能好的病,漸漸地有你的消息,知道你平安,每日早晨與你念一遍佛,春夏裡便沒那麼厲害。”
連朝還想再問,旁邊的太監清了清嗓子,公事公辦地插句嘴,“請回了吧!”
連朝悄悄兒塞了銀子,太監便靠著牆根兒,半耷下眼,麵不改色地將銀子攏進袖口。她才穩下心神,極低極快地囑托敬佑,“和我一同選進來的一個妹子,沒法過來見家人。你回家找人也好,轉告訥訥也好,替我傳個信兒,說她在宮裡一切都好,問家裡瑪法瑪瑪,阿瑪訥訥都好。千萬記得替她報個平安,彆回去酒蒙子混上頭,給忘了!”
敬佑說好,“家住在哪個胡同,哪戶人家?你還有心情替彆人辦事,知道你在宮裡有朋友,有交情,我就更放心了。”
一來二去,還和原先在家裡一樣。三年時光變也沒變,足以撐起她惶惶不安的心,不至於迷失方向。
她仔細把小翠那日托付給她的地名與敬佑說了三遍,敬佑連連說記住了,又爭分奪秒囑咐她些趕交節注意添衣之類的話雲雲,再想多說,太監已經“哼”了一聲,傲慢地把頭偏過去,拉長聲調,“下一個!”
她趁著老太監最後一點兒不耐煩的時間,低聲說,“哥哥,好好兒的。”
隔著柵欄,哥哥朝她揚手,她不能再看了,一步三回頭,也隻能往相反的方向走。
他們都很默契,沒有提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