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五刻(1 / 1)

朕的一天 平章風月 4089 字 2個月前

連朝走到腳踏跟前,離他已經很近了,再近就到炕沿。皇帝眯著眼想了想,“右邊櫃格裡有幅畫兒,把它拿出來。”

連朝隻好探身去拿,把畫取出來展開,皇帝自然地接過一頭,並不長。看麵上也有些年歲,畫的是一隻蜻蜓,立在荷葉上,似乎探首而望,細巧可愛。

她見果真題了詩,不覺去念,“無數飛花送小舟,蜻蜓款立釣絲頭。一溪春水關何事,皺作風前萬疊愁。壬寅孟冬中浣禦筆。寄所托。”

皇帝說,“寄所托,是我瑪法的私印。但宮中不存,應當陪祔山陵。”

他順著那隻小蜻蜓,抬眼就看見她若有所思。秋日晴光朗照,窗欞上、卷帙中積攢的灰塵翻湧撲騰,似乎也能用氣味勾起幾分從前。

她問,“蜻蜓夏時常有,為何在孟冬作畫?”

皇帝答,“瑪法留下的詩畫,阿瑪在時曾讓人編訂成冊。蜻蜓、臘梅、冬雪,皆常為題詠。每逢冬至、元旦開筆,總有禦詩。我觀聖訓實錄,天生四時,鬥柄所移。瑪法的詩中常詠北鬥,君王不違四時,賞罰刑赦,教化天下,想必也是瑪法一生的寄托。”

連朝卻笑了,“冬天畫蜻蜓,是在等春夏。隆冬太過漫長,總得有些指望。”

皇帝從他的印鑒匣裡找出枚壽山石的章,捧給她看,“這是我阿瑪的。”

她認真去看印璽上的字。

因是反的,認得艱難,幾乎是拖起音調,“常——懷——素?”

“但願桑麻成,蠶月得紡績。素心正如此,開徑望三益。桑麻有時,無凍餒餓殍,保全天下家庭不至離散,都有蓋頂屋廬,順應四時耕作,這是先帝一生所期。”

連朝笑了笑,將那方印鑒放歸原處,看見皇帝赤忱的眼,順應問,“那您呢?您的印文是什麼?”

皇帝說,“我先前並沒有,不知道刻什麼,如今知道了。當是——無非新。”

“群籟雖參差,適我無非新?”

“讀過王右軍的詩。”

她便不說話了。

皇帝坦然道,“我接阿瑪遺命,登臨大寶。仁宗皇帝運籌果決,初年便掃清朝堂積弊,廣用天下英傑,愛民深切。先帝肅明法度,世遵成憲,嚴懲貪腐,尤倡廉明。至於朕,”

皇帝頓了頓,“我不知何為,不敢超蹈先賢。萬物參差,我便時時以探新求新之心,不忽不疲,不拘陳定。但願百年之後,能無愧厚養我的河山千萬。”

連朝自然附和應承,“萬歲爺大誌。”

皇帝原本慷慨的臉上流露出顯而易見的鄙夷,“朕沒有大痣。”

連朝笑著說,“今日受萬歲爺的教誨,奴才感動五內,那些鄙薄的精神也為之一振。萬歲爺放心,以後奴才要是還能僥幸寫些什麼,筆下的君王,定然如萬歲爺一般,聖明燭照,高大偉岸!”

皇帝皺著眉打量她,“你知道你現在像什麼嗎?”

連朝捧著心口,閉上眼睛,一臉仰慕,“像敬仰萬歲爺的小民。”

皇帝說不是,“像個曠世大奸臣。”

她抽了抽嘴角,也不裝,也不演,又恢複了素日常有的沉靜神色,仿佛剛剛聽到的,不過是街頭哪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小子兒的吹噓。

皇帝看著她的眼睛,清澈的,冷靜的,他驀地歎了口氣,心頭盼望的洶湧乍然平息,一成不變的隻有照進來的陽光,還能隱約聽見幾聲鴉啼。

連朝知道不能得罪狠了,把畫卷到底,係好了收回原處,複問,“那您想用什麼石頭來刻呢?壽山?田黃?青田?”

皇帝閒閒擺弄著案頭的各式石料,似乎並無心情回答她的問題,“喜歡什麼寶石?”

她還是不明喜怒,列舉出長串的名字任他挑選,“藍寶?紅寶?珍珠?翡翠?碧璽?貓兒眼?瑪瑙?八寶?青金石?珊瑚?琉璃?這些都太小太脆,刻不成章的。”

皇帝望著她,目光深邃,如沉潭寒淵,“朕說與你,問的也是你。”

連朝果真想了想,“奴才喜歡青金石。”

“色相如天。你是想讓誰升天。”

連朝泄氣,“萬歲爺,您對奴才有偏見。奴才頂頂喜歡金子,喜歡紅藍寶,喜歡透綠的翡翠珠子,暢想妝奩裡能有奇珍異寶,眼前不過幾隻拆簪舊花兒,光肖想無用,嘴上誰不會望好的,落到實處才是真好。所以奴才喜歡青金石,有藍寶的藍,有金子的金,變化無端,星麗於天,不必強求事事萬全,能做一分,是一分,能有一點,即是一點。”

皇帝沉吟著,揚聲喚:“趙有良。”

趙有良聽這聲氣,暗道不好,不料皇帝卻說,“過幾日要去木蘭,讓趙有良著人挑一匣子藍寶,著你拿幾顆,給朕做頂帽子吧。”

連朝眼前一黑,忙說,“萬歲爺,做帽子也用不著藍寶。”

又發覺自己說錯了,“奴才是說,奴才針工不行,給寶石使奴才做帽子真是暴殄天物。”

皇帝了然,應答也乾脆,“那就算工錢。”

連朝頓時眉花眼笑,剛要說話,便聽皇帝慢條斯理地補充,“省得你背地裡再說朕盤剝宮人。”

大總管不會悄悄兒做這事,連朝剛交完今日的起居給皇帝看,屏息凝神等怹老人家發言批評幾句,皇帝眉頭皺起,剛想說話,趙諳達就帶著他的藍寶,喜孜孜進來等誇了。

故而皇帝醞釀了許久要來挑剔她的新鮮話,落在口頭就轉成一聲極清淺的歎息,“去挑挑吧。用多少挑多少,不可多拿。”

趙有良果真送來一匣子藍寶,緊趕她挑。連朝也不曉得這是上哪兒來的,個個晶瑩剔透,托在手心裡,藍汪汪地像一灘水。

皇帝抬手,常泰便從禦案上端來個匣子,皇帝接過放在炕桌上,打開來就是一疊被圈過朱的紙,連朝眼風掃到,十分難堪,隻等著皇帝快快把今天的放進去,不料皇帝卻頓住了手,“不對,今兒還沒罰抄呢,先擱著,罰的交來在一並劃檔。”

連朝哭著臉,“奴才覺得給您做帽子是頭等大事,筆墨上的功夫,一天兩天,急不來。”

皇帝不由分說關了匣子,頗為嚴肅,“唔,朕起先看你不願做帽子。何況筆墨工夫生疏不得,落下一天,即是落下一截,慎之,勉之。”

連朝把捧著的寶石倒回匣子裡,“做帽子也得抄,不做帽子也得抄。奴才覺得自己一心不能二用,還是專心把抄的辦好。”

皇帝說好,“把石頭收走。朕給你圈了十個字,與你寫過附在旁邊,回去一百遍,寫了交來。”

連朝原本苦著的臉更苦了,不情不願挪過去看,密密麻麻全是紅叉,手腕還沒抬,就能料想寫完該有多酸,她隻好小意辯駁,“這八個字,都是按您之前教的筆順寫的,奴才會舉一反三,您再仔細看看?”

皇帝被她氣笑了,“朕看不止這八個字,這個,還有這個,都是筆順正確,朕看走眼了吧!”

連朝一麵點頭,口中說怎麼會呢,“萬歲爺聖明燭照!”

皇帝笑著說好,“你來,就說今兒下午,朕見赫壽額這件事兒,朕說,你把它的始末補上,一篇下來不寫一個陡筆,你十天的罰都免了,何如?”

皇帝似乎料定了她會應承下來,趙有良亦會意,在禦案前與常泰鋪好筆墨,皇帝按下它肩頭,禦座便算允她坐了。

站在一旁與她挑筆,蘸墨。常泰倒被嚇著,要給皇帝挪椅子,皇帝卻說不必,就站在她邊上,對著燭光看她寫字,口中說,“赫壽額入殿,口中說家裡奶奶厲害,要讓朕為他做主休妻。朕問,你妻有何過失,你要休她?他說,奴才之妻剽悍,阻奴才納妾,揚言奴才敢納一個,她就要廢了奴才一條腿,敢納兩個,就要廢奴才一雙——不要笑,你的剽字寫錯了,不是嫖,你腦子裡在想些什麼?”

“……這是妻的下麵的女,寫連了,不算寫錯。”

“那你補全。”

皇帝見她絞儘腦汁,笑著歎了口氣,“立刀,劉字的右邊。”

也許燭光太溫和,看不清她到底紅沒紅臉,趙有良抿著笑,悄悄兒比了個手勢,養心殿伺候的人便跟著一道兒出去了。

他走到殿外,此時的養心殿燈火琳琅,秋風習習,繞過袍裾而去。暖閣內捧出溫和的光,偶聞喁喁細語,好在並不是什麼大政,不過是尋常人家的細碎瑣事。見天地忙碌,乍然停下來看看天色,都覺得人與物皆從容。

到了掌燈的之後,敬事房的孫進襄還是如期帶著一溜人,捧著銀盤來了。哥兒倆廝見過,孫進襄聰明,不急著往裡頭去,隻笑著打趣,“得留我在外頭耗耗,省得立馬往圍房去,讓主子們見著不痛快。”

趙有良抱著拂塵“嗐”了一聲,“不痛快?等上承德去,圍房也進不了,要為這不痛快,更不痛快的還有呢!”

孫進襄悄悄豎起大拇哥,“還是趙總管有慧眼,有福氣,什麼時候要背,可得給老弟通個氣兒。”

趙有良湊近了些,壓低聲音,“孫猴賊,還說背?人都坐上萬歲爺的凳子了,你還在想用背的?”

兩人正說話間,起了一陣秋風,常泰托著一匣子寶石,進退兩難,見機來問趙有良的示下,“師傅,主子爺挑出來的,還原樣放回去麼?”

趙有良“哼”了一聲,“等裡頭散了,你親自送過去吧。主子說請姑娘拿來做帽子,還有一批給造辦處,你有空來問我,不如去催一催,初一就要,讓他們把手頭的活兒放一放,快些做。”

他說罷看了眼匣子,“這個你給連姑娘,若是她要全留下,做什麼新鮮彆致的帽子,你就說主子爺口諭,甭想。”

孫進襄聽得咋舌,對插袖子在一旁哈哈地乾笑,“老哥的差,當得是益發新鮮了。”

趙有良聳了聳肩,笑著抬起頭看天色,深藍的天幕劃過一群飛鳥,他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