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三刻(1 / 1)

朕的一天 平章風月 4004 字 2個月前

小翠果然在門口等她,兩個人許久沒見麵,手握緊了就不肯分開。

小翠又高興,又偏過頭不讓她看見自己的淚,口中隻說,“都怨我,都怨我!不該手鬆了使她們亂傳,讓你遭罪。內務府沒為難你吧?我聽見他們與崔嬤說,要來收你的東西,把我嚇得膽也沒了,魂也丟了,後來聽說你被調到養心殿,我心裡一口氣才緩下來。”

連朝說,“咱們到亭子裡說話。”

臨溪亭前麵就是一汪水池,四周花木扶疏,這裡最能聽見烏鴉。

在開闊的地方,離門邊遠,也沒什麼外人,連朝這才鬆了一口氣,笑著安慰她,“都還好。不然我怎麼今天能見著你呢?至少項上人頭還在,對吧?”

小翠著急道,“都什麼境況,你還和我說這種開玩笑的話!”

連朝說,“你更不必怪自己,那就沒道理了。我仔細也想過,當初既然寫這東西做消遣,天下無不壞之網,總會有這麼一天。何況我並沒有署名,於諳達還能抓準了我,便知道再怎樣辯解也是無用。”

小翠隱約也明白這裡頭的關竅,“你是說,從查到那書到於榮光來提人……都不是偶然?”

連朝百無聊賴地笑了一下,“誰知道呢?”

小翠一時無話,再問也不能深問了。撒開她的手,不知道是不是講到心事,偏靠在欄杆上看湖水。

風吹過的時候,一片片落葉順其自然地飄在湖麵上,小翠擦了把臉,囫圇說,“仗著這裡沒人來,管事的諳達們好脾氣,張千又沒來撈葉子。”

連朝聽出她話裡的意思,靠過去,按著她的手。細膩掌心相貼,影子就被框在池水的倒影裡,“所以還好有你呀。我把包袱一拆開,看見裡頭整齊的衣裳、物件,我就知道你還平安,知道這些都是你為我做的。至少我還能回來看看,上頭也沒把這件事牽扯開來,就很好了。”

“就很好了……”小翠喃喃,“我已經在這裡看了兩年的落葉,在宮裡看了第三個秋天。”

“不聞不問,不管不顧?我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當年的時局,我該怪誰呢?怪自己時也命也,沒趕上好時候?我們不是包衣裡選出來的,我們是在景仁宮貴主子跟前學規矩,是等著指婚的恩典,不是注定了要來做什麼宮女的!現在成什麼了?滿腹的本事,成了消閒的點綴,到頭來還得寫東西給她們傳,哄她們玩。被查問起來,我們倒成了笑話!”

連朝也不知該怎麼安慰她,彼此靜默無言,但見落木蕭蕭下,琉璃瓦在日光披拂中,明亮得如同神佛的金身。

還是小翠“嗐”了聲,說不講這個了,擠出笑問她近況,“好容易能見你一回,是我不懂事,又提起這些,惹人傷心。在禦前都好嗎?禦前的人有沒有為難你?每年八月初二,都能見一見家人,如今你到禦前去了,是不是也可以見到了?”

連朝說是,“應該就這兩日,會有名冊下來。我看榻榻裡的都在趕鞋,做花兒,等我做好花兒,我再托人送你,咱們雖然見不到麵,心意不能少。”

“以前每年你都會做。”小翠笑了,赧然,“那我可等著你的花。那你不就能見著你瑪瑪?太好了!總聽你提起她,如今也算因禍得福,了卻心願。”

小翠的聲音低微下來,斂著眉目,“我也不曉得幾時才能有機會,再見一見我的阿瑪和訥訥。”

連朝想了想,“我也還拿不準。但是這次見麵,下次還不知道在哪裡。以前聽你說你家裡也在京中,我若是真的能見到,托家裡人,也與你家報個平安,豈不便宜。”

小翠遲疑著,“那就得為難你,還勞動你家裡人,牽扯更多……”

連朝說,“上頭明令,讓宮女見家人。是內務府躲懶勢利,隻排前麵的,咱們才沒見著。你要怕麻煩我,隻當我沒說過,你要是放心我,我知道你家裡在哪兒,阿瑪訥訥是誰。趁著我還能見你,快快地說。”

小翠欣喜道,“勞你給我家裡人帶話,就說小翠問家裡人好嗎?瑪法瑪瑪,阿瑪訥訥們都好嗎?我、我如今在宮中當差,很好,請家裡人不要掛念我,過個幾年,自然會相見。”

尾音不知怎麼的,竟有些惶惶的膽怯。

連朝不免觸動,“你家裡長輩們都安在,知道你過得好,真是慰籍。”她握緊了她的手,“你放心,這話我一定托人幫你傳到。”

“說了這麼久的話,倒忘了我的正事。”

一道聲音從身後傳來,晴空朗照,煞是好聽。

她們二人忙撒了手,雙雙回身行蹲安,口中道,“奴才給淳貝勒請安。”

與岑虛扶一把,“快起。”小翠很識趣,再行個福身,依依不舍地看了她一眼,便走了。

連朝都看在眼裡,起身再道回謝,保持著得體的距離,“多謝貝勒爺良苦用心,讓我能重回故地,再見見姊妹。”

與岑溫聲道,“該當的。”

她也不多言,從袖口中取出荷包,雙手端正地奉與他,微微頷首,“您的荷包。”

他雙手還搭著馬蹄袖,想必是覲見太後時放下的。接過荷包,並沒有觸碰到,倒似清風拂過水麵,輕飄飄地過去了。

與岑端詳一陣,也不知道是端詳荷包還是端詳她,複笑道,“幫你一個忙,有沒有好處?”不等她答話,又自顧自地說,“幫我把馬蹄袖挽起來吧。”

連朝見周圍沒人,小翠剛去了,便低下頭,替他挽馬蹄袖。規整的月白色,翻在腕子上,隱約有奔騰的龍紋。天潢貴胄,素來如此。

他笑吟吟地看她,烏黑的發,低垂眼顯得嫻靜,頗有家常的美好。

她並不是很明豔的那種美,天底下哪裡有那麼多傾國傾城的美人。如若要用兩個字形容她,應當是清秀,兼之一點黠趣,兩者中和,不偏不倚,像是山水畫中旁逸斜出的一片疏枝。

而她的眉眼是朗闊的,令他連聲音都不自覺放得柔和,“你怎麼知道荷包是我的?”

連朝說,“你進去的時候我恰好出來,你來之前外麵沒彆人,禦前的人目光如梭。再者,尋常人也用不起這樣的荷包。”

他似乎存心逗她,語氣都帶了些埋怨似的,“你怎麼不還給我,還得等我叫人給你傳話?是有幾年未見,不認得我,還是覺得已經長成,就彼此生疏?”

於是拖慢聲調,要叫她小名,音還壓在舌尖,她便紅了臉,急忙接住他的話,“我臨時有事。你不要叫了。”

他很平靜地看著她,“你大可以讓他人代為轉達,可是你沒有。因為你不忍讓它失落,不願經彆人的手,是嗎?”

這話也不知是在問荷包,還是問彆的。

令她一時無言,無形之間他吐息低低縈回,不同於皇帝熏慣了的龍涎,應該是聞思香,清苦寧神。

他也不忍催逼過甚,自己鬆口,把荷包順勢遞回她手裡,“怎麼不看看裡麵有什麼?”

她鬼使神差般地拉開,裡頭是一朵通草花簪。京城小販們慣用的竹簽,一簇桂花金黃逼真,上頭停著兩支蝴蝶,放在寶瓶裡,應“平安富貴”的好兆頭。

“這麼貴重……”

她話還沒說完,先教他按下,“不貴重,非金非玉,是通草的。雖然比不上金玉,是你哥哥與我一同出門時買的。他說你戴上一定好看,可惜你不在家裡。快到八月節了,頭上光禿禿的可不好看。過程子聖駕要去木蘭,我也會跟著。承德的規矩沒有宮裡多,我希望你戴著它。”

一貫沉靜的眼眸,掀起瀲灩的光,眼角微紅,才肯流露一些平素藏匿的情緒,“我家裡,瑪瑪他們,都還好嗎?”

與岑頓了一下,“我不如實相告,你來日定會怨我。既平素來往有勤,便有告傳之責。旁人都好,隻是你瑪瑪今年開春的時候,比往年多請了幾次大夫。胸肺不大好,幸而用過藥,春夏還算太平。”

她聽得起伏,仔細想了想,“是家裡傳來的老毛病。我以前也聽過的。多謝你告訴我,你是不是常常到宮裡來?”

他問,“你希望我常到宮裡來麼?”

年輕的姑娘,臉皮薄得很,偏過頭不看他,湖麵跟框景似的,把人影框進去,好看得像山水畫。

她斟酌詞句,隻是避開說,“我困在裡麵,出去也不能。縱然可見家人,他們也是挑好不挑壞的說。瑪瑪從小把我帶大,我不想留遺憾。”

她深吸一口氣,臉上有哀憐的神色,“我知道宮內外傳遞消息有風險。今日你替我擔,來日我能還你,定十倍百倍地還你。讓我常聽聽家裡的信兒,求求你,成嗎?”

與岑卻笑了,“你我之間,論虧欠,用求字,真是見外。你讓我辦的事,我無有彆的可說,唯儘心竭力辦到,隻要你信我。”

連朝回養心殿的時候,恰好遇見一隊造辦處的人捧著匣子出去。常泰笑嘻嘻地與打頭兒的劉太監說了兩句,才轉頭應承她,“姐姐回來了?萬歲爺在東暖閣裡喝茶呢,姐姐快進去吧!”

劉太監殷勤也問聲“姑娘好”,連朝忙笑著回“諳達好”,東暖閣簾子已經調開,她匆匆整理鬢角,便往裡頭去了。

皇帝盤腿在炕上看書,上午的事兒都辦完,於膳點尚有些時候。見她進來,乜眼慢慢地打量一遭,才把目光收回去,照舊看著書。

連朝向趙有良看了一眼,見他臉上平平,便請了蹲安,輕輕地道,“奴才請萬歲爺安。”

皇帝似乎專注於讀書,沒聽見她說話,她便一直半福著身子。直到一頁書看完,“嘩啦”地翻過去,聽見乾燥紙張相觸碰,與枯葉落地之聲無異。

皇帝撂下書,去喝茶,隨口問,“做什麼去了,這麼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