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二刻(1 / 1)

朕的一天 平章風月 4113 字 2個月前

夜風吹得秋草莎莎地響,一時之間榻榻裡寂靜,燭火把四個年輕姑娘的臉映照得紅彤彤的,一樣烏黑的頭發,飽滿的眉眼,連朝忽而覺得心頭滾熱,滿口的話囫圇堵在喉嚨裡,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還是慶姐“嗐”了一聲,“我忽然想起來去年見家人的時候,和我哥子吵了一架,今年誰要見他,打扮什麼?我的鞋放著也是放著,平白無故費了心思,多可惜啊!給你穿吧。”

連朝這才醒過神,臉頰發燙,起身按下說不用,慢慢地說,“我是乍然被調到禦前來的,不說規矩準不準,我聽說每年允見家人都有名冊,今年這樣匆忙,我的名字應該不會落在上麵,姐姐們的好意,我都領了,都記在心裡。左右閒著也是閒著,我幫姐姐們做花兒,納鞋子,甭小瞧我,在家裡做姑娘的時候,手很巧呢。”

雙巧冷笑著說,“你們舍己為人,義不容辭,我看了都要說句好!隻想著把有的給彆人,”

她屈起手指不爭氣地數,“一、二、三、四,統共四個人,這四個人是殘了?瘸了?瞎了?還是手不能撚針穿線,眼不能看物待人?不過是一盒花兒,一雙鞋,以前做丫頭的時候,能給姑姑趕火做,現在就這麼為難了?真不知道本事都長哪裡去了!”

慶姐覺得她這話有道理,醍醐灌頂,說乾就乾,於是有人開櫃子拿剪子,有人找鞋幫,有人描樣子,這麼忙起來,身上是熱的,心頭也是熱的,連朝說我會做桂花,“交秋該戴絨的,我箱子裡有線,我來做花兒。”

瑞兒赧然地笑,“我會縫鞋麵,將將慶姐教我撚線,我來撚萬字吧!”

也不知是不是動靜大,驚動外頭守夜的嬤嬤,清了清嗓子在廊柱子上敲了幾響,“姑娘們,烏鴉都繞上樹,不是說話的時辰,很該歇了。”

四個人麵麵相覷,骨碌碌眼珠兒一轉,雙巧率先吹滅了最靠門的那盞燈,應道,“噯,姑姑。新來的夜裡不熟路,我們把燈兒留一盞,擎等她咋咋呼呼,真不好叫您看笑話。”

嬤嬤不知聽沒聽清,嘰裡咕嚕自己說了一陣,聲音已聽不見了。

而連朝開包袱找東西,看見被歸置得整整齊齊的筆墨、花樣子、針線,眼前是榻榻裡慣用的、已經合上的支窗,透出朦朧將圓的月亮。

她伸手撫上去,密密匝匝,讓她覺得安心至極,不禁笑了出來。

年輕的姑娘就是好,昨兒縫補到三更,今天起身並不覺得累,看著笸籮裡的鞋樣子,還覺得有使不完的勁。

八月節臨近,宮裡四處都喜氣洋洋的。一年到頭,月亮一個月就圓一次,交秋的時候天高氣爽,逢上月圓豐收,再往後走就是深冬了。秋收冬藏,養納吐息,不就是這麼個道理。

故而皇帝今日臨案寫的字是“致中和”,趙有良在一邊候著,見皇帝提筆時頗為滿意,緊繃著的精神都卸下好多。皇帝抬眼,見她平穩地從外頭捧水盂進來添水,剛想說話,門頭站著的常泰低聲回,“主子,淳貝勒來了。”

皇帝“喔”一聲,“叫他進來吧。”果見她去看銅漏記時辰,然後福身,極有規矩地退出去。

連朝甫出殿門,便見常泰側過身,帶淳貝勒入殿去。她也福身,算見過禮避讓,聽見簾子放下的聲音欲走,卻看見地上明晃晃地落著個香囊,香色平金繡蘭桂齊芳的紋樣,針工細密,單看穗子上的金銀線,便知道源自宗室。

她遲疑片刻,還是提袍子彎腰,把香囊撿了起來。

“在愣什麼神呢!”

雙巧帶著一溜宮女來進茶,遠遠地就瞧見她,將目光往她手裡過一巡,笑道,“我正要找你,你現在沒什麼事?能不能勞煩你幫我走一遭。我櫃子裡第三格的抽屜,你拉開就能看見一疊花樣子。今兒有人找我討,我早上出門沒精神,忘了,彆看它輕巧,丟了鬨起來還大呢。你要回去麼?”

連朝也揚起笑,“要回去。我幫姐姐拿,回頭送到茶水上,找誰給姐姐好?”

雙巧想了想,腳下步子卻不能停,已經彎腰要進殿,囫圇說,“再說吧!你先送去,我在最好,不在你報我的名。”

常泰已低聲斥了句“姐姐。”雙巧便再不能說話,給她個眼色,扭身進東暖閣去了。

連朝手裡的荷包,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又記著雙巧方才提點她的話,隻好先揣在袖子裡,匆匆往榻榻那頭走。

正是忙的時候。昨晚守夜的宮人歪在炕上睡覺,蘇拉們趁現在沒什麼人,忙著掃地、擦缸,大灰笤帚刮在青石板上喀喀地響。一霎兒太陽光透過雲層浮出來,照在窗戶裡炕上歪著的女孩子臉上,便覺得人世間一切不太平,隻消一場好夢來抵。

連朝的步子不自覺放慢,矮身進屋,開雙巧的櫃子,卻並沒有找到什麼花樣子。她也不敢去翻彆的,對著光上下仔仔細細翻找幾遍,不過是一些理得整齊的線。正納悶間,聽窗戶外一聲,“彆找了,壓根沒有。”她抬起頭,才見雙巧已經笑吟吟地進來了。

連朝起身,雙巧卻把她按坐在炕上,自己也崴身坐在一旁。雙巧說,“剛剛殿門口的人,你是真不認得還是假不認得?”

連朝說認得,“以前聽過見過。前幾日在萬歲跟前,也打過照麵。”

雙巧“嘖”了聲,搬起手和她數,“那是淳貝勒,主子爺這一輩從元,後來主子榮登大寶,宗室們諱元為與,淳貝勒的名字就更好聽了,叫與岑。山巒岑岑的岑。”

雙巧見她隻是出神,晃了晃她的手臂,板著臉問,“你是不是也和慶姐一樣,認為我就是個心思野,事情多,想要攀龍附鳳的人?”

連朝回過神,溫和地搖了搖頭,“想為自己掙前程,謀出路,有什麼錯。天賜一副皮囊,自己自珍自愛,不自輕自賤,又有什麼錯?隻是有時候不得不相信時也命也,又生出無數的事端,倒不如平庸一生。”

“那庸庸碌碌過一生,就是對得起自己了嗎?”雙巧撇嘴,“你這話,倒跟萬歲爺說的一模一樣。有一回我們進茶,趙諳達在跟前湊趣,萬歲爺也說,何必識字,何必讀書,何必有經天緯地的大略,何必有七情六欲的牽扯,不如做個南窗底下逍遙的散人。”

連朝頗為訝然,“怹老人家也會有這樣的想法嗎?”

雙巧“哧”一聲笑了出來,“你猜怎麼著,趙諳達順著杆子麻溜地爬,奉承萬歲爺機務操勞,勤政愛民,合該奉養身體,太平無憂。反倒遭了一頓好罵,”

雙巧邊說,邊學著腔調,拿捏十分到位,“萬歲爺罵他,便該讀書習字,不可一日懈怠。萬幾江山在肩,雖有憂愁煩惱,也有會力不從心之時,但養頤消閒,絕非人君所能為。有一日的氣,就要勤一日的政。往後到了陵裡,瞌睡的日子且長呢!”

說話間趙有良那種常見的拍馬屁拍岔了的尷尬表情簡直如在眼前,兩個人都掌不住笑了一回,連朝順勢問她,“你這一個字一個字言之鑿鑿,是多久遠的事情,難為你還記得這麼請。要是我呀,笑過一回,就什麼都忘了。”

雙巧微微地紅了臉,“因為萬歲爺是主子,不僅是養心殿的主子,紫禁城的主子,也是天底下的主子。你在禦前不長,寫出來的書裡,仿佛個個男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模樣,一等一的會體貼人。其實不是的。”

她慢慢地想,“來往禦前的宗室們、大人們,就沒有兩個是完全一樣的。到了夏天,不收拾,身上縱然熏沐,也會有注意不到的瑕疵,譬如袖口上涴漬呀,嘴裡有味兒呀,沒法提!更有些脾氣古怪的,發作起來不把你當個人看。要我說,天底下能找個全須全尾兒都乾淨妥帖的,就隻有養心殿裡這一位。見過怹老人家,旁的總覺得差點滋味。”

又乍然回過神,急匆匆將這點子赧然藏起來,一本正經地與她說,“再還有,就是今兒這位貝勒爺了。一個人好不好,說兩句話就看得出來。我看你是真笨呐,人家巴巴在見你的時候落下個荷包,擎等著要和你說會子話,你明明見著,囫圇不管,是失禮其一。你就恁麼走了,讓彆人去撿,倘或有壞心的,又該鬨出事端,反倒害他好心。我沒問你前,忖度要是你們沒交請,他實在有些輕浮,既然有交情,為什麼藏著躲著?

“你可彆因為他是個貝勒,就覺得人家不上眼,真把你配個二等蝦三等蝦,你還急呢!他是鐵帽子榮親王這一支裡最有前程的貝勒,單看那天端王爺身上不好,也親自帶他來禦前,你就要看懂些一二了。”

連朝慢吞吞地說,“很能得器重,是好事呀。”

雙巧也不知她是真不懂還是裝糊塗,搡了她一把,“怎麼就不能變成你的好事呢?這荷包兒就是那楊柳枝,擎看你是柳還是留,你寫東西倒是能寫生花,自己逢著,不明白嗎!”

說罷,見她神色,又覺自己多言,倒歎了口氣,“也罷,也罷,你就當我沒說過這話吧。是我無中生有,讓你在這兒聽了大半宿的話。我到值上去了,再勸你一句,這荷包你最好不要留在身邊,不想有攀扯,隨意扔給誰,自有那伶俐的要上趕著交上去。”

有種種的過往在腦子裡醒了一遍,連朝及時叫住雙巧,“我與你一起去吧。若是還在,就及時交還,若是沒趕上,我再托諳達們轉遞。左右他也常來。”

雙巧是要往茶膳房去,她從角門進養心殿,果然見常泰在廊下翹首等人,見著她“噯喲”便迎上來,“好姐姐,等的就是你。是你撿了貝勒爺的荷包兒吧?貝勒爺上慈寧宮給老主子請安去了,走之前囑咐不要聲張,讓找了悄悄地送回去。姐姐往慈寧花園邊上等等呢。”

她下意識往裡麵看了一眼,問,“萬歲爺呢?”

“在見人。今年八月往木蘭去,這可是先帝爺過世後的頭一回。主子爺很放在心上,這一向又是要收拾園子、又要聽隨扈的事,恐怕有得忙了。”

連朝口頭上應承著,一壁謝過常泰,袖口裡揣著的荷包,似乎成了個燙手的山芋,隻顧低頭折道走,沿著牆根兒,慈寧宮不遠,就在左手邊一道牆後頭。過了兩道門,能看見伸出牆的樹蓋。

那就是慈寧花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