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初(1 / 1)

朕的一天 平章風月 4012 字 2個月前

她卸差回榻榻的時候,隻有瑞兒在燈下做針線。瑞兒見她來了,到底還是不熟,手裡拈的針欲放未放,連朝先笑著去倒了杯水,朝她比了比,“要喝水嗎?”

瑞兒赧然地笑,起身接過,見她新來,櫃子上都沒什麼東西,小聲疑惑地問,“你不準備見家人的鞋嗎?”

連朝就在桌旁坐,搖了搖頭,“我先前不是禦前的,我在慈寧花園。過節了,見家人的時間短,誰都想多見見,素來排不上我們。我已經兩三年沒見過家裡人了。”

瑞兒感傷一回,“我原本很羨慕你們,不上值的日子,還能出宮去。現在想一想,各有各的好壞,誰也彆羨慕誰。”

兩個人之間陷入短暫的沉默,連朝很想與她們找些話來說,便問,“你在做鞋麵嗎?是預備過節允準見家人的時候送出去嗎?”

瑞兒似乎被嚇著了,連忙放下手裡的家夥,先往四周看看,將榻榻裡的窗子撐開,見四下裡沒人走動,才折回來,已經有些斥責的意味,“你在宮裡這幾年,嘴上也不省事嗎?禦前規矩極嚴,牆上都有眼睛和耳朵。禦前是最忌諱私相授受的。為後宮的主子們傳消息是不能,哪裡敢把東西傳到宮外去?要真被人發覺了,那可是要殺頭的!”

連朝有一瞬間覺得悶人,明明是乾爽的秋夜,總讓人喘不過氣來。感覺這四麵牆都萬分逼人。她讓自己喝口水,勉強將心中的不痛快壓下去,照舊是笑嘻嘻的模樣,“我不過是隨口一說,姐姐原諒我的不懂事吧!”

瑞兒看了她一陣,欲言又止的樣子,並未再多說什麼,自己悶悶地低下頭去做針線了。

連朝隻好去櫃子裡拿筆墨,將皇帝駁回來的紙攤在桌上,照著紅字一筆一劃地寫,五個字為一行,一張紙也就夠寫十列。她心裡亂,難以屏息凝神地寫,寫出來的字大多有氣無力,如同桌案不遠處放著的燭台上飄搖的火光。

秋夜寂靜,偶有秋蟲。提筆定神看東西看久了,人也跟著眼前發昏。覺得屋頂的寒霜似乎打了滿地,於是起來活動一下筋骨,掀開簾子往門外站一站,兜頭的一陣兒冷氣撲過來,還沒圓透的月亮像銀珠似地滾落在地上,與細密的霜攪和在一起,隻能看見老樹稀疏的影子。

有兩個人從廊子下來,是慶姐和雙巧。慶姐拉著她的手就往屋裡走,邊走邊說,“明兒是不想起啦?大晚上不在被窩裡,杵在這兒受風?”

剛好壺裡還有茶,雙巧斟來,一人一杯,慶姐風風火火地喝完,撫著胸脯笑著說,“今兒的差,當得真是吉祥!主子爺高興,居然說逢年過節的,中秋也是個大節日,要給我們看賞。我就卯起膽子問,萬歲爺給咱們禦前的都賞麼?賞什麼呀?你們猜猜萬歲爺說什麼?”

瑞兒很配合地問,“賞什麼?一月的月錢?”

雙巧好心說,“你就吃她的釣魚餌吧!主子可沒說賞什麼,她在這裡一路美滋滋高興了半天。”

慶姐果然看見瑞兒在做針線,挨過去替她點針腳,“這兒可以試試用銀線,繡出來的桂花在太陽下發光,誰敢看低你?保管你家裡人臉上有麵兒,在外頭都誇你是一等一得麵子的禦前女官。”

瑞兒笑著啐她,“我呸,還女官呢。我哪兒有那麼多的金絲銀線,給姑姑送夥計,一個荷包就費完了,如今是再沒有了。”

慶姐說,“我有呀!”便要去開櫃子,“我還剩許多,你拿去用。用完了再還我,有借有還,再借才不難。”

雙巧連忙起身去按她,“你哪兒有什麼銀線。銀線都是定例,早用完了,我看你是記糊塗了,可彆翻了!”

連朝很識趣地寫她自己的字,這筆寫得趁手,仿佛屏息凝神,對她們的交談一無所知。慶姐隻管開屜子,雙巧去按她的手,兩下裡使力氣不當,一本書“啪”地一聲,搖搖擺擺地落在地上。滿屋子人都愣住。

連朝這才僵硬地“呀”了一聲,“怎麼了?”

雙巧側身擋在她前邊,慶姐撿起書,拍了拍,大大咧咧地說,“都住在一個屋子裡,真被知道了,還能落下她不成。做什麼遮遮掩掩,一點也不痛快。”說著繞過雙巧,把書放在桌上,示意連朝,“你不會沒看過吧?這可是好東西呢!”

封皮平平無奇,宮女們都有的花樣子冊的模樣,連朝心裡已經明白大半,掀開第一頁,看見署名赫然“走地雞”三個字時,眼前一黑,驟然回想起當時萬歲爺拿著書盤問的情形,這種一口氣堵在心口,上不來下不去的無力,她深深共情。

連朝把書合上,說知道,“我就是因為它,才被於總管帶到養心殿來的。”

三個人麵麵相覷,瑞兒小聲說,“你來的那天,是萬歲爺撿了本書,帶回來發了通脾氣,我們才小心謹慎,不敢拿出來給人知道——萬歲爺撿的書,是你的?”

連朝表情有些複雜,“也不能這麼說,不是我故意扔一本書在怹老人家經過的地方,好讓他撿。還要不要命了?姐姐們知道萬歲爺打哪兒撿來的嗎?”

雙巧想了想,“沒人說。那天下午主子午歇起來,就說要出門散散。我們還納悶,主子日理萬機,難不成下午不叫起?等趙諳達火急火燎地回來,才聽說是主子盛怒,傳內務府的要來查人呢。”

連朝不知怎麼,左思右想,卻苦笑了出來,“我也仔細想過這件事。這書的確是從我這兒出去的,但是傳開來,好事的人有自己補的、抄的、甚至自己寫的,那都與我無乾,且都明白利害,不會擺明來傳。就算有上值之餘想看,不小心落在地上,一本書這樣大的物件,至於沒覺察麼?”

她說, “就算這個人頂天的愚鈍,她身邊恰巧也沒有姑姑或同僚,萬歲爺上哪兒,我這幾日看下來,前呼後擁,那是要清道的。宮裡這麼多眼睛、規矩,禦前的心眼與規矩更是一等一的。這麼一重重,一道道下來,愣是一個都沒有看見,就咱們英明神武的萬歲爺看見,撿著了,短時間內內務府的於總管辦事無比得力,把我拎出來,上禦前認罪來了?”

慶姐“哎呀”一聲,扶著桌子就坐下了,“聽你這麼說,頭頭是道,萬歲爺果真英明神武,彆人沒留神的,怹老人家火眼金睛,一下就給逮著了!要不怎麼說是天子呢,比書裡那些紅了眼的皇上可好太多了!”

雙巧橫她一眼,有些無話可說,“你這麼敬重,合該現在就去一趟又日新,在萬歲爺的帳前表一表忠心。”

慶姐捂著臉直搖頭,“那不行,可多羞人呐!”

雙姐說,“你與我們坦誠,我們也沒必要瞞著你。這書也是彆人傳來的,我們都是極小心在看,你來這幾日也知道,要不是慶姐開櫃子取線,我們是絕不會漏出去讓你知道的。你放心我們,不乾那損陰德的事,如今都見過這書,人也被提到養心殿來,還好好兒的,我覺得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你若信我,我也勸你,這些話你自己心裡想一想就得了,不要認死理陷在裡麵,成日想著是不是這個坑你,那個害你,身邊就都是這種人了。”

連朝沒料到她會直腸子與她說這些,連連點頭,“知道了。我都知道,謝謝姐姐提點我。”

雙巧把書推給她,“如今物歸原主,你自己好好收著。但願再沒有這樣的事,不然哪一日鬨將起來,這屋子裡,我們三個從沒見過這本書。”

連朝“噯”了聲,“姐姐放心。往後這屋子裡,再不會有什麼禦前嚴禁的雜書。”

慶姐嘀咕,“看本書怎麼了……又不是隻有咱們在看,不都在傳嗎?老主子不也在聽嗎?這麼疾言厲色,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萬歲爺來這兒視察來……”被雙巧瞪回去,便悻悻然找瑞兒商量鞋麵該怎麼混銀線,“撚成一條,不就好了。”

雙巧懶得再多費口舌,自己回榻榻上張羅被褥,連朝卻再沒有寫字的心思,時常寫個幾筆,就出一回神。還是慶姐把她喊回來,順口問她,“你的鞋子、花兒,準備好了嗎?八月節可不遠了!”

連朝有些茫然,“什麼鞋子?”

“見家人的時候穿的鞋子呀!你沒看瑞兒在趕嗎?她還算晚的,來,給你看看我的!”

慶姐從櫃子裡的包袱疙瘩裡取出一雙已經做好的新鞋,絳紅色的緞麵,密密匝匝繡滿了花紋,間錯排布金線蝙蝠捧壽,壽字的正中央還綴了一顆瑩潤的珍珠,在燭光下精致奪目。

慶姐說,“一年唯有幾大節能鮮豔一回,這還是次要,得讓阿瑪訥訥知道,家裡的妞妞兒進宮伺候主子,不是去吃苦的,是去掙風光和體麵的。這珠子還是我費好大勁托人從外頭捎帶來的。你不知道,二十五歲放出去的姑姑們,可不愁嫁,還有被請到家裡去教規矩,又富足,又體麵,沒人敢說半點閒話。”

連朝露出豔羨的目光,“這麼厲害!”

一旁的雙巧“嗤”了聲,“你這一雙鞋,比後宮裡的主子們還要費工夫。隻是主子們是擎等著做好了,伸腳來穿。你是熬幾宿不睡,眼睛做瞎了才做這麼一雙,跟寶貝似的。”

慶姐嚷嚷道,“你這麼能,一口一個萬歲爺,一口一個主子們,我自己做來自己穿,哪裡羞人?你覺得虛榮,改明兒等你有一天真做了主子,我給你縫!如今且歇歇性子吧,我的祖宗姑奶奶!”

“懶得和你計較!”

連朝適時打圓場,“你這珠子,又圓,光彩又好。想必攢了不少賞吧。可惜我不知道有這樣的福分,匆匆忙忙地來,現在要趕,應該來不及了。”

慶姐頗為同情,“多可憐見啊,這也是你入宮頭一回能去見親人吧。”

連朝似乎陷入沉思,眼底微微瑩然,也不知是不是因為秋夜太過寂靜,勾起舊人舊事而觸動情腸,“挺久沒見了。”

沉默了很久,一直在顧著鑿針線的瑞兒卻忽然開口說話,“你與我的尺碼相近嗎?這一雙鞋,我送給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