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八刻(1 / 1)

朕的一天 平章風月 4033 字 2個月前

淳貝勒的馬蹄袖掃得響,一套甩袖做起來如行雲流水,叩首給皇帝問安。皇帝展顏,似乎心情很好,叫一聲“起來”,連朝在旁,跟著行了萬福禮。

視線匆匆相對的間隙,淳貝勒臉上漾起笑來,年輕遞等分府襲爵的宗室,少年人意氣風發,遮掩不住。便感覺漫天的晴光潑灑而來,也並不為阻滯,是枝頭青杏的欣然見成,中間隔著浩浩湯湯的歲月,化作清澈溪流,潺湲而過。

皇帝思覺敏銳,比手示意他炕上坐,淳貝勒連道不敢,皇帝便輕聲說,“去裡頭搬一把杌子來給淳貝勒坐。”

身邊侍候隻她一人,自然是叫她。好在外頭有支應,趙有良早已經先引步路,在隨安室裡帶人搬一把來遞給她。連朝便接過,走到西邊炕下首,恭恭敬敬地將杌子放下,淳貝勒也回身朝她作揖,口道“有勞。”

連朝再度福身,“不敢。”

皇帝笑吟吟地看他們一揖一讓,顧自在炕上安坐。淳貝勒也提袍款坐,連朝便不敢再久留,隨眾人一道磕頭,慢慢地退出來了。

趙有良故意落後一步,等著宮人散儘,談天似的說,“今兒天真好!”

這是給她套近乎,捏著嗓子講話,聽得人後脊背兒一陣發麻,好歹嘴上還掛著笑,勉強應和著,“是啊,托諳達的福。”

趙有良說,“怎麼能托我的福呢?姑娘真是好折煞我。是托萬歲爺的福。咱們全宮上下,都是托萬歲爺的福。”

連朝照舊擺上笑,“諳達說得是。我又得諳達指教。”

趙有良連連擺手,“姑娘這話,是還記著頭一夜您來養心殿,我囑咐您的話呢!嗐,姑娘是個多敞亮的人,來禦前當一天差,就很明白,禦前真是一點規矩也錯不得的地方。咱們都是提著腦袋做事,不謹慎些,怎麼得了?”

連朝“噯”了聲,“我知道,我知道。多謝諳達肯教我,不然我指不定要犯多少錯。我都記在心裡,謝您都來不及。”

她順勢問,“裡頭剛來的是誰呀?”

趙有良不信她沒聽見,卻願意賣她個人情,“是恭勤郡王一脈,世襲遞退一等,如今陪萬歲爺聽經筵的淳貝勒。姑娘沒聽過他?”

怎麼會沒聽過呢。

連朝說,“略微聽過。我十歲上跟著阿瑪,一家人到京城來。我的瑪瑪在老榮親王福金跟前常走動,我跟他總能碰見,三言不合兩語的,胡鬨著就長大了。”

趙有良慢慢斂了笑,“姑娘的話,失分寸了。”

連朝卻還是笑著,“貝勒爺對家裡有恩,家裡人都天天感念,不敢忘懷。是我一下子高興,說錯話。諳達又救我一回。”

趙有良伸手指了指頭頂的天,再看她,便萬事不提,回身往內殿去。

天氣很好,不同於慈寧花園常有的烏鴉,養心殿可以看見成陣的鴿群。撲棱著翅膀,紅嘴的鴿子都知道回家的路。在耀眼的晴光下飛過一個朝暮,鴿哨聲此起彼伏,像是她久久難以平緩的心跳。

晚間掌燈的時候,皇帝照例看她這一天的記錄。

她便順勢將抄好一百遍的“寅”字恭敬奉上。皇帝一張張翻過去看,越到後麵,筆畫益顯得無力,約莫是手酸之故。連帶她進來時,眼底所蘊的微末疑色,早在紙頁翻轉之間,與燭影一同化散不見。

皇帝沉吟,“字寫得很不好看,那些書上的字,也是你自己寫的麼?”

連朝說是,“奴才已經很久沒有寫過那些,奴才深刻反省自己錯失所在,現在謹言慎行,所以手生。”

倒是會給自己找托辭。皇帝隻是笑,隨手一指,“去把炕桌上的書拿來。”

是《古文選》的一冊。皇帝親自給她列了彙要,“這都是朕素日反複讀賞的好文章。你就從第一篇學起,‘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聽過沒有?要想寫得好,須看些好文章。含英咀華,就是這個道理。”

她問,“《歎逝賦》之後的這個什麼什麼表,不用寫嗎?”

皇帝果真去看,那三個字落目,恰似夏熱時分毫無根蒂的一場雨。皇帝極慢地垂下眼,說,“這個不好。”

她故意問,“被選進去的文章,還有不好的嗎?”

皇帝沒搭理她,似乎失缺興致,半晌才說,“朕說不好,就是不好。”

滿室寂靜無聲。殿中香爐裡的香灰都坍塌,露出鬱鬱的猩紅火光。龍涎香聞久了,吐息之間都是,這也許就是宮中老人常說的,“養心殿的精神”。來去匆匆衣惹禦香,一任你走到哪裡,都是聞得到的,是獨一份的氣派與響亮。

皇帝再不言語,挪到東邊炕上看折子去了,讓她在禦案前寫,趙有良冷不防進來看到,眼珠子都要跳出來。隻好先親自奉盞茶去,探探皇帝的心情,又不敢抬頭,隻見一隻手執著筆,圈畫批補,萬歲爺的朱砂批文,卻還寫得紋絲不亂。

趙有良哀怨地看了連朝一眼,也給她添水,連朝忙擱下筆要起來道福,趙有良擺了擺手,皇帝卻冷不丁道,“讓她自己來。”

兩個人對視,趙有良並不敢多話,皇帝卻將批好的折子撂在一邊,自己開了新的來看,隨口吩咐邊兒上的常泰,“換一盞更亮的燈。”

底下的人捧燈上來,原先擺置在炕桌上的宮燈要撤下去,皇帝說,“送到那邊去。”

紙麵上的字,顯而易見地清楚了好些。

趙有良便趁皇帝使喚換燈的間隙,將水盂裡的水添上。給連朝遞去一個臉色,旁的再也不敢多言,領常泰一道,又站在簾子旁候著。

禁城裡的夜,天越黑越早。好在風已經不似以前那麼熱,聞起來是爽利乾燥的。這樣的天氣,人總容易生困、生倦。沉浸在紛遝的瑣事裡,偶一抬頭,秋蟲聲動,眼前的燭火便昏花一片,往窗外看去,四野沉沉,高牆寂靜相疊,如遠山重重。

千年百年,秦的鹹陽宮、漢的未央宮、唐的大明宮,天子所居曰宮。在漫長的不變裡,消亡與接遞並向而行。

皇帝不覺回頭,迎麵對上一雙明亮的眼睛。他驀然想起很多年前隨阿瑪在中正殿叩佛,佛祖慈悲平靜的眼,菩薩低眉,曉得六道慈悲。

視線短暫交彙,像是宮燈因為風吹拂,在金磚上留下漫漶的殘影。她複低下頭,一筆一劃,寫得極其認真。仿佛方才根本就沒有抬過眼睛。

皇帝默然良久,見她提筆,才問一聲,“在寫什麼?”

她恰好寫完,雙手奉過去看。皇帝還沒仔細看她寫的什麼,眉頭先皺了一半,低聲說,“歪歪扭扭,成何體統!”

寫的是陸士衡的《歎逝賦》。

——悲夫!川閱水以成川,水滔滔而日度。世閱人而為世,人冉冉而行暮。

恰好有秋風吹進來,吹得滿室蕭條,兩個人一站一坐,影子都被葳蕤的燈火拉得長,倒似疾風中的衰草。

皇帝沉沉地看了她一眼,眼底是遮掩不住的打量,帝王的目光如炬亦如鷹隼,好似想要將她看個透徹。

卻最終移開目光,就著剛剛批完“知道了”的朱墨,在此句的旁邊,極緩慢批上一行字。

——童子莫對,垂頭而睡。但聞四壁蟲聲唧唧,如助餘之歎息。

她立時說,“奴才不是蟲。奴才一心一意寫字,並沒有叫。”說話間覺得忿忿,也顧不上規矩,要去抽那張紙,皇帝眼疾手快,避開她的動作,率先在紙麵上畫了好幾個圈,“這個,這個,還有這個,筆畫都錯了。照著寫都能寫錯。一百遍,明日交來。”

她說,“寫成了不就好了嗎?”

皇帝也坦然,學著她的口氣,“在跟前不就好了嗎?”

她便沒有說話。

皇帝隻是定定地看向她,“非知無,不能知有。非知死,不能知生。”

一同麵對過死亡帶來的虛空,在吞噬一切的火光麵前,生命它盛大又荒蕪。唯一真實的就是眼前人緊握的手。

你與我同樣地不會忘記,彆人怎麼能比。

趙有良此時恰好進來,起先還惴惴不安,想著今兒夜裡又得打起精神伺候。猝然聽了幾句那連姑娘不怕死的話,打的啞迷跟悶葫蘆似的,聽不進一句,剛斟酌著要怎麼勸一勸,卻不料皇帝心情似乎回轉,卻見炕上端坐的皇帝,悄無聲息地笑了出來。

尚寢的宮女進了暖閣,趙有良一乾人等便退出來。趙有良等裡頭簾子徹底放下,才悠悠地歎了口氣,麵上還是笑著,轉過身來,調子起得極為客氣,“姑娘和萬歲爺,有交情?”

連朝抱著一遝紙,如往常一半地笑,低垂著眉眼,端的是恭順的模樣,“諳達這是說的哪裡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照這麼說,天下萬民都跟萬歲爺有交情。這不是折煞我,萬歲爺可是君父,哪裡敢論什麼交情。”

趙有良也不樂意和她打馬虎眼兒,肅了肅嗓子,壓低聲音一本正經,甚至帶著些哀怨,“姑娘,你總是惹萬歲爺不高興,轉晌又把怹老人家哄好了。萬歲爺是什麼人呐?姑娘做得輕而易舉,拿著自己的命,好玩兒麼?姑娘,我可給您說明白,咱們的命也是命。”

連朝笑了一下,“諳達說哪裡話?我怎麼聽不懂呢。”

趙有良說,“天可高著呢!這是我第三回和姑娘說這樣的話,但願也是最後一回。天晴的時候,拿把扇子,扇扇風,耍個花兒,那是消遣,都不要緊。一旦天且陰了,扇子不合時宜,是會被嫌棄,撕了,扔了,沒人搭理,擎等著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姑娘知道不知道?”

她應了聲,抱著筆墨淋漓的紙,似乎陷入沉思。

趙有良滿心期待,以為自己總算把這位姑奶奶的心擰回來一點兒,誰成想她早打定主意,要一條道跑到黑,她說,“那我就做一把扇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