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六刻(1 / 1)

朕的一天 平章風月 4365 字 2個月前

皇帝的眼睛極深,映著禦案旁燭火的輝光,幾乎要望進人的心裡去。兩丸烏墨映著她的影子,小小的一個。

二人本就隔得近,長久在龍涎香裡浸潤著,襟懷間每一分絲線都滃染出龍涎香層疊的味道,如同一張細細密密的絲網,悄無聲息地將她包裹住。

皇帝神色平常,麵上不辨喜怒,慢慢地移開眼睛,隨手抽了支朱筆,在她方才寫過的紙上添注,“早晨起身後,辰時三刻,慈寧宮詣皇太後安。下午見了隆禧、福泰、端親王、淳貝勒。晚上叫去。你照著月、日、時辰、何地何事,每日跟在朕身邊,聽著記著。知道為君不易,沒有那麼多風花雪月,兒女情長,屙屎也不會用金片子。”

連朝頗為局促,很多時候往往不敢健談,口中道,“奴才知錯。奴才都記著了。”

皇帝隨口“唔”了一聲,“字寫得還不錯。”她立時喜笑顏開,“萬歲爺過——”過獎的音還沒咬到,就被皇帝駁了回來,“隻是比小兒塗鴉好一些,彆給自己長臉。”

皇帝從一旁的奏折邊兒拿出個匣子,半扔半遞到她眼前,微微抬一抬下頜,示意她打開看看。

是一支筆,平直圓整,毛鋒利落。連朝頗為赧然,手卻十分老實地承托起來,對著光細看,很給麵子地讚歎,“真是好筆!”

皇帝示意趙有良去取水來,笑著教她開筆,“來,往後就用它寫字。”

雪白的筆鋒在清水裡蕩散開來,夔龍紋的襯裡,龍爪飛揚,翻起來馬蹄袖下照舊是勻整潔淨的肌膚,令人覺得不可褻瀆。

貴為天子。貴為天子。

她卻不敢接,往後退了半步,照舊是恭敬的容色,彎下腰身,“奴才謝主子賞。以後一定將主子爺的筆好好供奉起來,不敢攀折。”

氣氛有一瞬間的阻澀,如同琴弦旁逸偶然生滯。皇帝的笑凝在臉上,漸漸地隱下去,“你是覺得你的命很硬麼?”

連朝提袍跪下,在他玄青色緝珠龍紋厚底皂靴前泥首,朗然答,“萬歲爺洪福齊天。”

趙有良還沒有回過味,正喜孜孜捧來水盂,卻見皇帝已將筆擱開,取帕子來揩手,再沒有瞧她一眼。

“退下。”

晚間差事當完,將將也到亥末。

雙巧分了盞燈來,慶姐便坐在鏡袱前通頭發。將尋常插戴的簪子卸下來,長長的辮子散開,用手分了一縷拉在胸前,用篦子細細地通,一麵說,“可惜瑞兒今晚值通班,沒法回來。咱們幾個人,就沒有湊齊全的時候。”

雙巧已經在榻榻上鋪被子了,聞言笑道,“怎麼,你還想湊齊人頭,晚上抹牌呀?馬三爺的眼睛可不是白瞎的,”說著一比劃,雙手勾起來,“那可是鷹鉤。”

慶姐咂咂嘴,“人人都說宮裡好。吃得好、穿得好,伺候的主子也體麵。紅城牆多高,紅城牆裡又是一層牆,外頭的人哪裡知道裡麵的苦處。”

雙巧說你得了吧,“能吃飽穿暖,還希圖什麼?我看你是日子過得太好,不用受五臟神的苦,就開始愁啊愁,怨啊怨的——紫禁城裡各司其職,那是六宮主子們的活兒,可彆照攬。”

慶姐“嗐”一聲兒,剛想說,“之前我看的那書,”說到一半,雙巧遞個眼色過來,示意她屋裡還有外人,慶姐隻好悻悻地,不好往下說了。

連朝側著身子躺在炕上,盯著天頂兒出神,外頭隆隆的風聲,留半邊耳朵聽她們說話,風聲和人聲混雜在一起,不大分明。

風聲隆隆,元青色的袍子,哪兒能看出來是誰。提著一盞燈籠,一個人在後花園裡,還以為也是前來吊唁的賓客。

見天兒冷,寒浸浸的夜風,是深秋時候。兩排燈火雁翅兒排開,仿佛拱手讓出一條往生的路。

她替訥訥來問瑪瑪的話,因為一位叔翁過身,訥訥有些事拿不準主意,還得問經見豐富的瑪瑪。恭郡王府很大,夜裡又黑,在後花園裡繞啊繞,稀裡糊塗就遇見一個也迷了路的人了,她初生牛犢不怕虎,卯起膽子問,“您打哪兒來呀?”

他說,“我來送彆一位長輩。”

她“噢”了一聲,自報家門,“我是來給我瑪瑪說家裡的事的。你會走嗎?我也迷路了。”

她記得她那時候眼睛亂梭,看見他袍子上偶然被燈火照亮,一閃而過的團龍利爪,滿是敬仰地問,“您從宮裡來呀?那宮裡指定好。他們都說宮裡是最好的去處,您和我說說唄,宮裡怎麼樣?”

沒想到他當真一本正經地沉吟,末了描述,“屋頂是明黃琉璃瓦,蔓延而去,彆人都說像龍,我看像籠。”

字麵上聽不出來好賴,她疑心他是在誆她,忿忿,“這不都一樣嗎?你說什麼廢話?”

顯然他並沒有想到會造此噎,瞪了她半晌,才聽見她自顧自地用鞋尖踢開了腳底下的一塊石頭,“享受著最好的居所,最好的吃食,最好的衣裳,一定沒有什麼不痛快的事。”

他也笑了,“那你覺得我現在痛快嗎?”

她是一個務實的人,更是一個有禮貌的人,“不痛快。”

“有什麼辦法呢?人人都覺得你好,人人都覺得你已經衣食無憂,連痛苦都是錯,連怨恨都是自私。”

“無病呻吟,你是不是也這麼想。”

她卻沉默了,末了問,“老太太是你什麼人呐?”

他說,“聽說過榮親王麼?”

四大鐵帽子王,端、榮、平、全。響當當的富貴延年,子孫昌盛。

他說,“往上數好幾輩兒,我們這幾家的小子都是從小一起長到大的。走了的老太太是老榮親王福金,按輩分我該叫她一聲伯祖母。”

“噢,”她恍然大悟,“阿穆巴奶奶。”

“老話裡是這麼叫,”他笑,彆開了眼,看向一片火光的最深處,火光的儘頭居然是一片漆黑,“我小時候也這麼叫她。”

“隔著兩輩呢。”

“隔輩親。仔細想想也會覺得是種解脫。人生七十古來稀,老親王都已經走了二十多年了。隻是想起來難免惆悵,熟悉的人一個個遠走,仿佛冥冥之中排著隊一樣,熟悉的年月,再也回不來了。”

他們在夾道的火光中走影子拉得很長。

很長很長,一步一步地走,漸漸彙合到一起。深濃的霧氣與黑夜裡,團龍的利爪也看不見了,依稀可辨層疊的鱗。

他們時而沉默,時而交談。

他溫聲問,“你的瑪法與瑪瑪,應該都還在吧。”

“我的瑪法前幾年走了。”

她坦然地說,“我老家在京城,很小就和阿瑪上南邊去了。南北邊的這種事兒,辦得不一樣。”

他順著她的話,很有耐心地說,“什麼不一樣?”

明明很尋常的話,聽起來溫和熨帖到了極處。那麼不疾不徐,鄭重又赤忱,仿佛天地間茫茫行旅,他們就是彼此的同路人。而在這條路上,沒有不可過去的事情。

她的思緒也隨之浸潤到濃重的夜霧裡,染上星星點點的潮濕,“我瑪法走了,我阿瑪才調到京城來。你知道嗎,我們那老了人,在最後一天的晚上會唱夜歌。歌郎一邊敲鼓一邊唱,唱亡人走過了望鄉台、走過了金雞嶺、走過了奈何橋,仿佛你也送了他一遭似的。想起來我都哭,可是有什麼用呢,不去細想,我總覺得他還在。我阿瑪告訴我,了生死,是一件大事。”

這種事,尋常不肯與人輕言。怕說出來被彆人說不懂事,遇著一個相同境遇的,敞開心懷,倒像是積年的熟識。她悵然籲出一口氣,“——隻要你信她還在,她就在你心裡邊呢。”

忽然一陣火光衝天,“嘩啦”升騰起來,淩淩的夜色裡,手背上乍然的溫熱,才看見他月白色馬蹄袖下的手,下意識蓋在了她的手上。

不知何處鳴聲成陣,紙馬紙錢都被燒成飛灰,恣意地飄蕩在漆黑的天幕,悠遊著歌唱。

他拉著她,一直沒有鬆開她的手。

她的手因為提著燈籠而生涼,他的手卻很溫熱。他們站在光亮的一方,沉默著共同麵對生命的烈火,送彆隕滅的故人與前塵。

火光無聲照亮了他們的臉。

人的一生就像一場火一樣。

夔龍紋的襯裡,龍爪飛揚。規矩齊整,龍涎縈淡……

難道這就是他,想讓她記得的嗎?

連朝閉了閉眼,伸手胡亂往眼角抹了一把,才發覺竟不知道什麼時候落下了淚。

不知道是因為忽然想起走了很多年的瑪法,還是因為在剛到養心殿這幾日忙碌未定,愧悔於沒有想起家裡的瑪瑪。還是彆的說不出的原因。

順手在被子上擦,粗糲地擾起絲棉,一團團結在一起,心裡也亂糟糟的。

她決定投入精神去聽她們說話,誰知道她們已經不說了。

可是長夜難熬呀,總想說說話。慶姐翻來覆去烙了兩下,見都沒有睡著,還是出聲問她,“你以前當差,也住在宮裡嗎?”

連朝說不是,“我之前在鹹若館,不用守夜班的時候,得趕在宮門落鎖之前出宮。我們住在景山腳下的妞妞房胡同,第二天在開宮門之後,排隊從神武門進來當差。”

慶姐流露出豔羨的目光,“真好,還能出去看看。”

雙巧笑說,“出去有什麼好?出去了就沒人管著了?還是出去了就可以不回來了?”對連朝,“她愛做夢呢,大晚上的,你彆信她。”

慶姐笑著啐她,“你這麼喜歡宮裡,你當娘娘去呀。專點馬三爺背你,把你——”聽得雙巧紅了臉,轉過身再也不理她,慶姐這才不往下說了。

“萬歲爺,是個內秀的人。和書裡寫的一樣,也不一樣。”

雙巧這才接話,“沒王法了!在主子跟前,就敢嚼起主子的舌根子!我非得告訴馬三爺,讓他把你抓起來不可!”

“不提萬歲爺,你也不理我呀!”慶姐笑盈盈地說,“又沒有外人,都是在養心殿屋簷底下,有什麼不能說?”撐起頭,仔細回想,“早晨跟姑姑去又日新伺候主子更衣,主子和顏悅色的。呀,那窄窄的腰身,被吩帶子一勒,跟蘭草似的。我敢說,打天底下,沒人比咱們萬歲爺生得更好了!”

雙巧問,“那你還成天想著出去呢?等你爹你媽安排人把你嫁了,三十七八,肥頭大耳,你給她做管家奶奶,你就舒坦了?”

慶姐卻沒有回答,反而問連朝,“你問她。噯,新來的,你看過宮外的好,你想一輩子留在宮裡嗎?”

連朝答,“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