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四刻(1 / 1)

朕的一天 平章風月 3631 字 2個月前

次日果然地上浸濕,又日新開門時,院裡霧氣未散,燈籠打在方磚上,倒像是團窠子花。司帳的宮女們退出去,便是伺候盥洗的進來。

趙有良早已經收拾齊整,領著一班人在門外等候。皇帝更衣畢,甫將出來,外頭候著的便齊齊叩首,口呼,“萬歲爺吉祥。”

這是每天都會上演一遍的流程,老一輩兒的太監們喊完,自然有新一輩的太監們接上。

與人比起來,更頑固的反而是這座城。就連祖宗留下來的規矩都可以作權宜機變,但同樣的故事總會在這間屋子裡發生。

皇帝往人群裡看了一眼,便起身過穿堂,上西暖閣看聖訓與實錄。

烏雀的翅膀撥開雲霧,隱約可見天際青白色的輪廓,清道太監們口中發出“哧”、“哧”的聲響。等住在景山腳下的宮女太監們從神武門進宮,溫熱的衣袍整齊地傾泄晨暉,流入東西六宮時,禦駕早已逶迤行遠,在太陽的金輝裡,往太和殿視朝去了。

慶姐回來的時候,連朝已經起身,正坐在炕上算天光。慶姐拿起桌上的壺倒水,笑著說,“你也是衣服上當差的?又是誰放出去了——咦,屋裡茶都沒有。”

連朝說,“我也糊塗。我原先在鹹若館,”

慶姐忙放下茶盞,“噢!就是你呀!他們說昨兒萬歲爺震怒,禦前抓了人,我們還納悶了一晚上,怎麼什麼板子條子都沒傳,悄沒生息就平了,原來應在這裡。”

連朝赧然,“是傳了板子。”又去捧壺,“不知道哪裡有茶水,姐姐告訴我,我給姐姐倒杯茶吧。”

慶姐說不用,拉她一並坐下,伸手在鋪上指了一遭,“不用你,過會子就有了。”

說著帶她認鋪蓋,“東邊是我,我邊上是雙巧,南邊是瑞兒,瑞兒旁邊就是你的。雙巧和瑞兒都在茶水上,這會主子去上朝,她們就得忙活起來了。我是衣服上的,趁這個當口回來喝口茶,又得走了。”

連朝默默都記下,又賠笑,“昨晚上進來,很晚了。是不是吵著姐姐們睡覺?”

慶姐擺手,“咱們這一屋子人呀,想要碰個頭都難!時常是我回來了,她們又出去了。我忙起來的時候,她們反清閒了。譬如說夜裡,萬歲主子看折子歇得晚,她們茶水上的就得奉餑餑點心。所以我剛才給你指鋪蓋,就是怕你當完值摸黑回來,倘或睡錯了地兒,開錯了櫃子——生生地鬨起來,那馬太監又好一頓掛在嘴上排暄,沒必要的事。”

連朝說,“我知道,多謝姐姐教我。”

兩個人正說話,春知已挑簾子進來,笑說,“躲什麼懶?你姑姑正找你呢。她找不著你就胸悶氣短,快去準備衣裳!禦駕就要回來。”

慶姐“噯”一聲,悄悄對連朝扮了個鬼臉,低聲說,“你看,我說的準沒錯。一口茶還沒喝上,又得被使喚走!”

春知笑著啐她,“火急火燎,還這麼多話!”

慶姐這才笑著快步去了。

春知仍是和氣的,也就著天光將她瞧過一遍,落在她的辮子上,誇道,“這辮子生得好。隻是來了禦前,可不能像做姑娘時候一樣地垂著辮子四處亂跑。來禦前當差的頭一天,頭一件事,就是將辮子盤起來。”

連朝早已起身,對春知行過萬福禮,聽她這麼說,應言便坐到鏡子前盤頭發。

春知見她生澀,笑著歎了口氣,親自站在她背後,幫她將垂垂的辮子分開兩束,交疊著盤到頭上,用插頭針固定好。對鏡子照下來,整個人顯得乾淨爽利。

春知因說,“你這官銜,是萬歲爺親口提的。我們底下人都摸不著頭腦,昨晚上趙諳達送你來時,他也犯糊塗了,讓我來教教你。我哪兒有什麼好教的呀,不過是在禦前熬得久了,熬出些功夫。萬歲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不計較罷了。”

連朝自是奉承,“我承姑姑的教,真是打心眼裡敬佩姑姑。我在鹹若館時,便很蠢笨,管事的崔嬤嬤教導我,我如今還記著她的好。姑姑能在禦前體麵太平,是我一輩子都琢磨不來的本事,懇請姑姑拔一根毫毛兒教我,我不因蠢笨惹人嫌就好了。”

說得春知發笑,細細與她囑咐些禦前細枝末節的規矩,諸如不得隨意擾動禦案上的折子,不得在主子用筆時錯眼瞧字,入暖閣侍奉,容儀需要齊整,身上須無穢味……一套套章程講下來,連朝不覺喃喃,“我還是蠢笨些的好。”

春知看出她的氣餒,輕輕扶著她的肩頭,“一下子誰都記不住,都是在經年累月的差事裡見真章。你想主子爺,也是個人呐。尋常人討厭的,主子一樣討厭,將心比心,加上姑娘一點慧根靈性,哪裡有做不成的事!”

她們這裡說了大半日,連朝似懂非懂,打了兩下升堂鼓又打退堂鼓,期間雙巧倒是回來了一會,看見了生麵孔,也不拘謹,嚷嚷著,“彆讓外頭不三不四的蘇拉進來!”又匆匆地去了。

她今天無事可做,與幾個同住的相比,更顯得清閒得要命。送走春知,連朝仍坐在炕上發呆,以前在鹹若館,她也如此般安靜地看過天光。她從櫃子裡抽出支筆,想要寫點什麼,卻隻敢用筆稍在桌子上寫劃。

於是在“篤”、“篤”地數聲裡,太陽又掉到高牆下麵去了。

此時有趙有良打發來的小太監在窗外回話,“姑娘,趙諳達喊您上差啦!”

東暖閣裡還有人,皇帝議事時,不喜邊上有人伺候。連朝便跟著常泰站在一邊,眼見趙有良垂頭守在門外,過了片時,與外頭比個手,便有茶水上的宮人悄無聲息地進去奉茶,又悄無聲息地退出來。

常泰壓著聲音和她扯閒篇,“姑娘把頭發盤起來啦,瞧著可真精神!”

連朝不敢造次,連抿唇都抿得低,春知教她禦前的人也要喜怒不形於色,不能讓人知道主子的好惡,她牢牢地記著,回說,“托諳達的福,諳達也精神。”

常泰“嗐”了一聲,還想再說什麼,趙有良一記眼風看過來,他便立時噤了聲,知道裡頭議完事,趕上去打簾子。連朝聽見腳步聲,亦隨之躬身低眉,並不敢直視。

果真聽見一陣笑語,數片袍角從眼前掠過,廊下伺候的人都應聲呼啦啦地跪了下去,頗為齊整。

金磚漫地,依稀可見人形,皇帝承著端親王的手笑道,“叔父身子健朗,望之更甚從前。”

端親王也笑,微微彎下身,並不敢與皇帝平齊,“不敢,不敢。當真是老啦!隻是如今在主子恩典下過日子,日子過得舒坦,看起來就顯得精神。”

又一陣笑,老端親王頗為唏噓,“咱們這幾家過得好,兒孫也好,都是托賴主子鴻福,肯顧念咱們。老六一輩子糊塗,從小都是混賬到大,所幸養出來的這個兒子,還算不孬。主子願意提點他,讓榮親王小一脈能有個出息的人,真是天恩浩蕩,奴才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皇帝說,“我年紀輕,阿瑪放手得早。外頭說宗室宗室,關起門來就是一家人,阿瑪在時常說,一家子彼此扶持,日子才過得下去,如今也是一樣。”

皇帝聲音朗然淳澈,與老端親王已有些沉澀的聲音相比,更有少年人的朝氣。連朝不敢錯氣,低下頭聽著他們說話,皇帝話音剛落,便聽得一道熟悉的聲音,穩穩當當地接下話來,“奴才多謝主子提攜。定當克儘厥職,為主子儘忠。”

皇帝說很好,“就按方才議定,經筵日講,寒暑不輟,相互切磋,方有進益。明兒就跟著來吧。”

端親王忙道,“還不謝恩!主子給你這麼大的恩典!你打這裡出去了,往後的路,也能走得廣闊些。”

淳貝勒提袍子,給皇帝叩首謝恩,口呼,“奴才謝主隆恩”。

在他說話的間隙,連朝才有機會得窺那聲音的主人——他其實沒怎麼變,隻是果真印證了以往的戲言:長大了。

長大了眉目就舒展開來,整個人顯得從容雋秀,風采卓然。

而他也心有靈犀般,在叩首的間隙,將目光遞過來,無聲地朝她露出一個微笑。

皇帝站得高,一切都能看在眼裡。

皇帝穩穩當當地受他一禮。趙有良有眼色,見皇帝並未伸手扶,連忙自己陪著跪下,將淳貝勒扶起來,皇帝方才虛托了老端親王一把,站在原地,這便不再送了。直到二人一道轉過影壁,再也看不見影子。

快到敬事房遞牌子的時候了,太陽的光也留不長久,一寸寸落到萬仞宮牆後麵去,烏鴉盤旋著飛過天幕,攪動起蒼茫的灰埃。每到此時,往往會刮起一陣風,吹得滿宮樹葉沙沙作響,紫禁城重疊的屋簷,也如同重重山嶂。

皇帝靜靜地看了她一眼,她仍跪在地上。烏黑的發髻下是纖瘦的脖頸,將頭發盤起來後,就看得見她腦後茸茸碎發,交錯著撫出個光滑又利落的燕翅。

皇帝半晌才說,“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