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三刻(1 / 1)

朕的一天 平章風月 4326 字 2個月前

趙有良才發覺不對勁,隔著玻璃窗,下死眼瞪著正喜滋滋的常泰,常泰還在胡天吹地,一雙眼從廊上的彩畫要講到窗子上的花樣,冷不丁遇見他師傅的眼睛,霎時心裡涼了半截,等他仔仔細細朝屋裡分辨了去,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萬歲爺和他師傅正透過窗子瞧他們呢!

連朝沒回過神來,指著暖閣裡清朗的人影問:“這人誰啊?誰敢這麼理直氣壯站在萬歲爺怹老人家的暖閣裡?”

話一說完她就回過神來了,懵了一下心想褶子了!扯扯常泰的衣袖,茫然裝瞎子,“諳達,丟了魂了!我這是在哪兒啊?我可什麼也沒瞧見啊!”

“嗨呀!咱可快跪下吧!”

皇帝懶得搭理,舉步越過門檻,便往東暖閣看折子去了。

趙有良領著她與常泰進來謝罪,這回是真給嚇怕了,眼睛都不敢亂梭,恨不得鑿死在地毯上。

是常泰先開口,磕一個頭下去,“奴才死罪。”

她立馬乖覺地跟著,“奴才也死罪。”

照這麼一句話掛在嘴邊,犯了錯是奴才死罪,高興了也是奴才死罪,都不知道一天統共要死多少回。

禦案上壘著奏折,明黃色的緞子麵在燈下隱有雲紋。皇帝提著筆,筆尖朱砂色落在雪白的紙麵上,沙沙有聲。室內寂靜,惟有偶爾蘸筆換墨之時,才偶爾可聞得筆與硯相觸碰的叮然之聲。

良久,也不知過了多久,皇帝才說,“禦前失儀,杖二十。私撰雜書,杖二十。言語不敬,杖二十。目無禮法,杖二十。”

趙有良戰戰兢兢地站在邊上,蝦著腰偷偷覷皇帝的神情,都想也塌下去陪一個死罪。

皇帝瞥她一眼,“拉下去。”

眼見外頭來了兩個太監,要拉她下去。連朝閉了閉眼,眼前有些發白,不知怎麼卻想起了少時在家中,瑪瑪慣常用的壺。水快要燒開的時候,“喀噠喀噠”直往上衝熱氣,等將壺提起來,那蓋子便不再冒了,是死一般地沉寂。

沒能見著瑪瑪,倒成了瑪瑪的壺蓋子。燒開了水,就不冒氣了。

兩個小太監將她拉起來,就要往外走,太監用蠻力,跪得久了,起身膝蓋都疼。她心裡默數著統共該捱多少杖?六十?八十?記不清了。

“慢著。”

皇帝總算擱了筆,趙有良原本以為萬歲爺又要震怒,沒想到他隻是頗淡地說了聲,“著人教她禦前的規矩與體統,明日上任。”

這就是不打的意思了。

秋夜裡冷,從暖閣裡退出來,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地緩了口氣。連朝走不穩,感覺腳底下都是浮的,趙有良揮退太監,在前頭領她走,等到繞過影壁,東暖閣的燈已經照不見。

她的步子落到地上,不似落在密而軟的栽絨地毯,踏實的感覺才令她有心力去回想剛才的事,又覺得可笑。

連朝的笑凝在嘴角,斂衽,端正地向趙有良行禮,“鬨騰了一天,真是勞動諳達費心,給諳達您添了不少麻煩。”

說著從袖管裡掏出一塊碎金子,出門著急,本拿來應急用,在偏僻地方當差,也收不到什麼很好的賞賜,多少有些心疼,鄭重地托在手心,“孝敬諳達的,諳達請彆嫌棄。”

趙有良不置可否,隻往前走,快從右邊隔扇門出去,她也不好再跟著了,先握緊手裡的金子,努力揚起笑低聲叫“諳達”,指向另一頭,“諳達奉皇差忙,我與諳達道個彆。今日多謝諳達,我真是沒臉在主子跟前現眼了。鹹若館那邊還有香火,今晚我當值,我得回去看著。”

趙有良這才煞住步子,站定了回過頭,似笑非笑地瞧她,“萬歲爺的話,姑娘是一個字也沒聽見呢?姑娘算盤打得當當響,主子看在眼裡沒計較,免了你的打,你莫非是把攥著上頭發善心,就以為好拿捏,所以又生想頭呢!我看姑娘的膽兒真是沒變化!”

趙有良“哼”了一聲,“於榮光把你帶來,消息早已傳給崔嬤了,慈寧花園偏,大夥兒好說話,沒人管你們今兒誰當班、明兒誰上值,糊弄著就了了。姑娘往後到了養心殿,咱請姑娘把那些滑頭的心思收起來,我可不是天聾地啞的崔嬤!也不愛聽什麼好話!東北值房歸出個榻榻,我勸您可甭想著再回去睡覺了,緊趕著快走吧!”

秋風送涼,以前沉浸在暑氣裡不曾察覺,如今湧動在臉上是真切地冷起來。有什麼東西一滴、兩滴地落在臉上,她於茫然裡囫圇擦了一把,以為是自己著急得哭了,又以為是嚇出來的汗,其實什麼都沒有,落在臉上的是雨,剛剛那也是真的驚雷。

紫禁城下起第一場秋雨。

養心殿前頭的值房,各房的人辦不同的差。東北值房住的是茶水上人和針線上人,專管主子進奉茶水、伺候衣冠。不同於景山底下妞妞房的連鋪,養心殿跟前的榻榻,一人能占到一張鋪。

趙有良領她到值房裡,讓管事的給她安排間屋子,早有人給他端茶遞水,噓寒問暖。此時不當班的宮女們,有些已經睡下,有些坐在燈下打絡子。連朝覺得這裡人密,聽著沙沙的雨聲,竟懷念起鹹若館。與小翠兩個盤腿在炕上聽雨,剪短燈芯說稀奇古怪的閒話。

在妞妞房裡就更熱鬨了,她會給大家講故事,說新書,趁嬤嬤們不注意,還會一起打葉子牌。流轉的燈光照亮每一張麵龐,那樣堂而皇之的、有恃無恐的,以為會長久如此的時光,輕而易舉又了無聲息地結束。

當班的太監渾號馬三爺,倒不是因為他真的姓馬,是他長著一張馬臉,成日家把眉頭皺成個“三”。至於他的真名姓,大家早就不記得了,興許連他自己都叫不上來。

趙有良剛邁進來一隻靴子,馬三爺就喜笑顏開地吆喝上了,“趙總管!今兒真是好風啊!趙總管賞臉來咱們這兒,小的掃榻相迎!”

趙有良沒耐煩與他耍貧嘴,隻說,“禦前新來的人,給她找間屋子,有存的衣裳,給她,積留下來的鋪蓋,也給她。把主子的差事辦好,我保管你這兒日日吹好風呢。”

馬三爺不著痕跡打量那姑娘一眼,心裡算有數,“有有有,都有。炮仗已經放過,咱聽了個響,還納悶是什麼炮仗。她來了,是頂的誰的班?”

趙有良皮笑肉不笑,“什麼炮仗?通鬨下來一天,我還摸不準頭腦!這叫做‘起居女史’,您問我?要不我替您問問主子?”

馬三爺從來都是笑臉對沒臉,嗬著腰先賞自己兩耳光,連連答應下來,“哎,哎,您說得是,又遭您教導了,您真是我的恩師!六兒,快送這位新來的什麼史的,進屋子吧!”

邊上的太監帶著連朝往宮女們的榻榻裡走。趙有良隻盯著她的人和包袱一齊送進榻榻,便算了完差事。他更看不上值房裡的傘,常泰乖覺,早早地帶著傘在外頭候著,等他提步出來,便殷勤地擎著傘,“師傅留心腳下。”

趙有良冷笑一聲,“這時候又有眼力價了?”

常泰低眉順眼,“奴才蠢笨,多虧師傅救我。”

趙有良這才忽然回頭望了眼榻榻,慢悠悠地說,“我勸你,心甭太大。人家裝傻充愣,你有沒有道行和本事,就跟著學?你真有心裝糊塗,也犯不著我來撈你,該死,早就死了。”

馬爺插不上話,跟著把人送到門口,見他們的身影從隔扇門邊上進了,才對插袖子轉過身,朝地上“呸”一口。搖搖擺擺地回值房喝茶裡去了。

水氹裡的雨順著落下來的燈影,倒下成了太陽。

禦前可不能失儀,外頭再大的脾氣,到養心殿裡頭都得和和氣氣的。廊下小太監遞毛巾把子擦臉,常泰把傘扔給小太監,又給他換鞋子擦袍角。

趙有良在小杌子上坐下,鞋底兒落在他臉上,新作的厚底尖頭鞋,壓在皮肉上,靴尖兒來回擦了擦,問,“主子歇了嗎?”

常泰低眉順眼地說:“主子在裡頭看書呢。”

趙有良說“得”,就小太監扶著起了身,將袍子撂平實了,常泰又問,“讓他們備了新衣裳,諳達換身衣裳進去不要?”

趙有良“哼”了一聲,“我今兒發好心,再教你一句。打先前伺候先帝老主子的常老爺,成日家奏穿這麼身半新不舊的衣裳,怹老人家缺衣裳穿麼?你好好地學著吧!”

說話間已經蝦下腰身進去了,皇帝挪到炕上看折子,筆下行雲流水是“知道了”、“朕躬安”三個字。

趙有良便不敢說話,站在一旁悄無聲息地伺候筆墨,濃鬱的朱砂色,沉鬱地漫散在硯台中,明明如殘霞。皇帝家常燕居的袍子素來多用明黃,團龍紋八團在衣裳的經緯之間若隱若現,露出鋒利的爪牙。

皇帝的“了”提得利索,擱下筆。一旁守著的太監便將批複好的折子收歸起來,奉茶宮人捧著漆盤入內換茶,夜裡多用疏肝解鬱的安和茶。等奉茶宮女的袍角閃過門檻,博古架上的西洋自鳴鐘便叮叮當當地響了一下。

那自鳴鐘本就精巧,是掐絲琺琅做的一間屋子並一個池塘。每半個時辰,屋頂的小門便打開,裡頭伸出一隻雄赳赳氣昂昂的大公雞來,發出好聽的聲響。公雞叫一下,下頭池塘邊上的小人就圍著池塘跳舞。皇帝因瞧著它熱鬨,也好奇這做法,便留在養心殿,等政務閒暇之時賞玩。

趙有良如逢大赦,麻溜順著杆子爬,小心翼翼地湊趣道:“萬歲爺澤被四方,連這小物兒也學乖體恤聖躬了!”

皇帝似是想起什麼,走到那自鳴鐘前頭去仔細瞧,看見那探出頭來的大公雞,不由笑道:“聒噪得很。改日拆下來交與禦膳房,做成一道八珍雞,也算是它的功德。”

趙有良暗暗鬆了口氣,這時節不提晦氣的事兒,語調輕快,順著皇帝的話,喜孜孜地往下接,“奴才遵旨!時辰不早,萬歲爺不若早些安置,養著精神,明兒才好享用這八珍雞呀!”

皇帝卻似想到什麼似的,嘴角的笑漸漸凝住了。

隔著玻璃去碰指針,慢慢地在表盤上滑過一圈,放眼透過窗戶去看外麵的天色,飛簷之下綿延起伏的寂靜宮闈,冷霧深湧,日升月落,便是一天。

皇帝問,“差辦妥了?”

趙有良說辦妥,“內務府已經改過差調。奴才已經將禦前的規矩都說與那宮女子知道,不敢再壞了規矩。”

皇帝說,“知道了。”

收回手,在司帳宮人的簇擁下,過次間,向又日新去。

趙有良連忙垂手恭送,養心殿素來規矩謹嚴,雖是人多,可是步子輕悄又整齊,幾乎令人聽不見聲音。隻有外頭越來越緊的北風,一陣陣拍打著窗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