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二刻(1 / 1)

朕的一天 平章風月 5214 字 2個月前

慈寧花園傍依著慈寧宮,慈寧宮離養心殿並不遠。是以連朝還沒來得及盤算出一個前因後果,想要抬起頭讓自己醒醒神的時候,就已經看得見養心門的金漆滿漢雙排字,恢弘又敞亮。

於榮光適時喝她一聲,“哎!姑娘仔細門檻,打這兒一邁進去,頭可就不能抬了!”

連朝背後一激靈,老老實實提起袍子越過門檻。在微微抬頭的一刹,看見逐漸隱匿在昏暗天光中的這座殿宇,肅穆而莊嚴。

她心裡麵有時辰,此時應該已過酉正,養心殿陸陸續續地點起燈。敬事房的孫進襄剛領著徒弟們捧銀盤出來,臊眉耷眼的,見於大總管領著人回來,頭先兒眼前一亮,湊上去彼此問了個好,孫進襄覷著,壓低聲音打趣他,“怎麼著?來福氣了,要你背呢?”

於榮光撇起嘴笑了,“怕是個晦氣!老趙說得神乎其神,恁麼唬人。”說著張開手,“兩遭,都給栽在主子爺手裡頭。這不是缺心眼呢麼!”

孫進襄豎起大拇哥,順帶往裡頭看一眼,張開一拃,這麼比劃,於榮光便知道主子今兒心裡不是很痛快了。

敬事房裡素來油滑的太監,對眼前這個垂著大辮子的宮女,無端也生出幾分憐憫崇敬之情。

說她蠢笨,看上去可不是,雖然瞧不見眼睛,這微微彎下的身形,不古板,不僵硬,一看就是魚式樣的活泛人。到底是缺心眼還是壓根兒沒長眼,還是生來一身反骨,本就膽大包天。敢一而再再而三,在紫禁城的鎮天太歲頭上動土。真是勇氣可嘉。

孫進襄幾度欲言又止,還是噤了口。帶著他的徒弟們,一溜煙兒向圍房去叫散了。

於榮光也不敢多話,擎等著站在門口的常泰往暖閣裡回話出來,朝他輕輕點了點頭。這才得令,領著連朝,蝦下腰進了東暖閣。

一室龍涎香無聲彌散。

映入眼簾的便是三足琺琅西番蓮纏枝大香爐。鹹若館在佛前供香一般供的是藏香或者沉檀,這是連朝第一回聞龍涎香。

很奇妙的味道,辛辣、沉靜、熱烈、芬芳居然能夠混到一起,無端令人生出敬畏,便想要俯身望叩。更遑談她的眼梭到腳踏上端端正正放著的那一雙雪青色輯珠盤金龍庫金邊厚底皂靴時,是怎樣地汗流浹背,忐忑不安。

她是看不見皇帝正臉的,皇帝自然也看不見她。

連朝有樣學樣,像每天早晨起來拜佛一般,隨於榮光端端正正地給給座上的皇爺叩首行大禮。於榮光忙著打千,將將兒頭才低下去,便看見旁邊的這位連姑娘抻直了雙手,加眉上,直愣愣地朝栽絨的地毯上狠狠行了個大叩首,口中恭敬道,“奴才給主子爺請安!”

皇帝嘴角顫了顫,頭一次開始懷疑自己的眼光。

又覺得欣慰,這麼些年,自己的眼光還是進益了些的。

接下來要談的事是丟人的事,皇帝肅容,趙有良便會意,將暖閣裡的人都領出去。

在整齊有序的步伐裡,跪久了的人眼前發昏,忽而又隨著步履遠去而亮起來,她才知道是暖閣裡終於也點起燈,在這昏昏的秋夜。

皇帝撚開一頁書,頗有威儀的聲調,“在朕的眼皮底下做此等不知死活之事,知道罪過不知道?”

連朝是識時務的人,主子爺手眼通天,也無心再想彆的推諉的話,點頭如搗蒜,連忙說知道,“奴才真是罪該萬死。奴才為生計所迫,犯了大錯,主子爺一代仁君,寬容奴才,廣布大德,教導奴才認清自己的過錯。奴才五內俱焚,俯首帖耳,誠心悔過,感激涕零,不知天地為何物。”

皇帝隔了半晌沒說話,讓她好戰戰兢兢運運味道,這才肅聲說,“你雖在宮中當差,編排出來的東西,卻很風馬牛不相及。”

連朝心裡雖然在腹誹,口頭還是很老實地回話,再拿捏一點聲調,請個人在旁邊拉拉二胡就更慘了,“主子命人從鹹若館把奴才抓來,奴才才頭一回開眼見宮裡!奴才見識淺薄,實在愚昧,不敢肖想天家金碧輝煌的富貴,不過是尋常聽了兩嘴,就不知死活地胡亂添油加醋,寫出那些七噶八嘎的粗鄙話,簡直臟了主子的眼!這真是奴才的大罪過!”

皇帝依舊薄怒,隨口問,“都是聽什麼人說的?”

其實也沒聽什麼人說,自己瞎比劃的。皇爺可是個不好惹的人,以前在家裡,看哥哥讀書,趁阿瑪訥訥都不在家,正是沒人約束的好時候。哥哥“謔啦”一下跳上大板凳,叉起腰繃緊臉,口裡叫嚷,“天子一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裡!”

下邊那個才開蒙的堂弟呢,拍著手板,趁他不注意,把板凳腿搖一搖,就讓他跌下來了,邊跑還邊笑,指著他大呼,“嗨呀!秦王繞柱走!秦王繞柱走!”

這回可是真的天子一怒了,患難見真情,現在就是看交情的時候,是絕對不能把身邊的人供出來的。電光火石間思來想去,立時就為這口鍋找著了個去處。

她把頭再低了低,動情又做作地說,“主子爺聖威轄下,宮裡當差的都是再老實本分不過的人,是怎麼也不敢胡說的。這些都是奴才未進宮前,聽天橋底下說書先生信口說的!說什麼宮裡金碧輝煌,連房頂都是金子打造,說宮裡的人其實心裡頭也苦得很——這不是瞎說麼!還說……”

“還說宮裡的屋簷都是龍做的。”

“對對對!主子您聽聽,這都什麼話,這不瞎說麼!所以主子您大人有大量,不和奴才這等沒見識的人計較,主子的慈悲,奴才一輩子——”

連朝說到這裡才察覺到不對勁,剛說了半截的話就這麼止住,還是皇帝好心,沒好氣地乾笑了一聲,“抬起頭看看吧!”

鬨了半天,原來是熟人。

她討好的笑掛在嘴麵上,知道妄窺龍顏是大罪,匆匆看了一眼,又把頭低下去了。真是太歲頭上動土,不僅動土,這是替自己修墳。

她沒話說,憋了半天才憋出來一句,“主子教化奴才,奴才真該死啊。”

皇帝又翻過一頁,前頭已經打過頭陣,後麵想必無出其右,無言再翻過幾頁,一頁有一頁的不堪。

養心殿窗下端坐的人,高在明堂,萬國衣冠來拜他寶相。任何典儀都從未出過錯,永遠是泰然自若,氣定神閒。如今難以忍受地嘴唇抽動,他搭在紙頁上的手指輕輕顫抖,極力自製下來,才緩緩吐出一口濁氣,“你說你寫的這些,都是我告訴你的?”

她聲如蚊呐,辯駁也蒼白,“肯定不是!奴才編的……”

皇帝卻不留情麵地直接念了幾句,才去看她,“你寫,皇上因為受了麗妃的氣,連屙屎都不順暢。對著金片子、銀片子挑剔了半天。”

他念得艱難,艱難裡帶著多少懷疑、多少不自信、多少無奈,“我有沒有告訴過你,皇帝是人。你是沒經過,沒見過嗎?皇帝屙屎,也是用手紙的。”

甚至頗有些委屈,“為什麼要寫用金片子,我不愛給屁股貼金。”

“奴才也沒見過您屙屎啊……”

皇帝沒聽清,“什麼?”

“您是天子!”

她恨不得拍拍自己的嘴巴,把頭往栽絨的毯子上一個勁地埋,“奴才見識淺,沒經過沒見過,何況那是書裡的,”

她陡然一轉,“這正是奴才崇拜主子的體現呀!天家富貴,奴才等怎能輕易窺探知曉。但是在奴才的眼裡,金子就是最貴的,最好的。奴才想,主子乃是天底下最富貴最威武的人,因此用的一應俱全也是最好的……”

皇帝冷笑一聲,見她的頭都栽成了蘑菇,“是麼?”

幾乎麵紅耳赤,要編不下去了,中氣缺了好些,連哭腔都被逼出來,“主子罰奴才吧。奴才真沒話說了。”

皇帝默默歎了口氣,神智卻還清明。沒有因為她不著四六的一陣吹捧,就迷惑了心神。他耐下心告訴她,“宮裡講究珠圓玉潤,講究宛如天成,富貴顯露出來叫什麼富貴?”

頓了頓,乜了她一眼,慢條斯理地補充道,“朕看你就很珠圓玉潤。”

她逮著機會就討好,“那真是托主子的洪福。”

“朕是說你懶出來的珠圓玉潤。”

她便蔫下臉,“主子還是罰奴才吧。”

皇帝終於肯垂眼,看向地心上跪著的人。

這麼些年,她好像還是沒怎麼變。

素來波瀾不興的眼波深處,有曾被照亮過的柔軟。麵上依舊薄怒,似乎很不滿意她的胡攪蠻纏。沉下聲倨傲地說,“那便罰你在朕身邊,做個起居女史。省得整日躲懶偷閒,向天下編排朕的醜事。”

打大晏開國以來,皇帝身邊從沒有過什麼“起居女史”。

本朝的日講起居注官,隻管記皇帝在公開場合的言行,饒是如此,積年累月的攢下來,也有厚厚一大本冊子。這東西跟流水賬沒兩樣,每一代大晏君主,在早起盥洗之後,都得坐在西暖閣,老老實實地坐著讀一個時辰祖宗們的流水賬。

趙有良還在琢磨著該怎麼處理這位燙手的山芋,皇帝已經到了要書經的時辰。養心殿裡本沒有佛龕,是仁宗皇帝暮年信神佛,才單開辟出來的一間。後來曆代皇帝的日常裡,都添上禮佛書經這麼一項。人世間再多不可過去之事,隨著鎮紙放下,也該抻平翻篇。

皇帝在佛堂禮佛,在三希堂書經。進去前隨口囑咐趙有良一句,“帶她認認屋子。”沒等人回話,就徑自去了。

連朝跟著也不是,不跟著也不是,隻好落了單,一個人在最後頭挪步子,乾脆挪騰到燈下。她喜歡燈,喜歡天底下一切明亮又溫暖的東西。

剛剛還在腔子裡撲棱的心神總算有空隙定下來,天家的排場就是不一樣,那薄薄的兩片嘴皮子輕輕動一動,就有無數人點頭嗬腰上趕著討好,他還一副輕描淡寫的樣子,拽得跟二五八萬似的,好像老子天下最牛。

不過怹老人家的確是天下最牛。

連朝憂傷地歎口氣,打起精神,往四周望了望。

但見庭院寂靜,燈火琅琅,秋風習習,除此之外一絲雜響也沒有。因著皇帝日常起居皆在這裡,規矩極為嚴整,讓她腦子裡那些雞鴨魚肉啊天馬行空的念想,瞬間被嚇得跑遠了。

這邊的趙有良也犯難,攢一肚子糊塗賬,躬身送萬歲爺進了佛堂,抱著拂塵走出來,簾幕的尾巴打個卷兒,天已經黑透了。

那位連姑娘,此時就站在一片燈光旁邊,麵龐被照得一清二楚,雖說是垂下眼睛,看樣子顯得很拘束,可那拘束裡,又帶著些死裡逃生的慶幸與好奇。

趙有良挫了挫腳尖,他徒弟常泰便迎過來,笑著問聲“師傅好”,趙有良朝她站著的方向努努嘴,“帶那位姑娘繞咱們養心殿走一圈兒,教她知道什麼屋子叫什麼名字,有什麼用處。省得腦子蒙了油,揣著兩條腿瞎走。”

常泰對誰都帶著笑,這邊應下他師傅的話,心中短暫忖度前因與後果,便笑嘻嘻地迎過去,先敞亮地問個平安,“姑娘好!”

連朝也忙還禮,“諳達也好!”

是真的好,從鬼門關邊兒上走回來的人,此時看這個活人都賽神仙,個頂個的好。

常泰嘴上說不敢,朝佛堂那頭望了一眼,說:“主子有吩咐,姑娘隨我來吧。”

他奉命帶這位“識屋子”,心想真是好造化。麵上也打起了十足十的恭敬,微微嗬著腰領她打養心殿外頭往裡麵望,把養心殿大體的格局與她說明白。譬如哪邊能進人,哪邊不能走。養心殿更有人氣兒,更有家常味,不比乾清宮,擋在前朝與後宮交界的前頭,出門看就是三大殿的濃影。

既然人家這麼誠心誠意地介紹,連朝亦很配合地打起十二分精神來聽,一麵笑應著:“托您的福,我今兒可算長見識了!”

皇帝正盥完手,從佛堂轉到三希堂。他剛一抬頭,就瞧見碩大的窗戶外頭站著兩個人,那個稍稍小一些的,眼裡充滿了崇拜與好奇,正跟觀猴似的透過窗戶望裡頭望。

隱隱約約聽見她興奮地說:“這旁邊的屋子就叫三希堂?還放了幾大匣的章?”她甚至上手比劃起來:“噢,難不成主子爺一不高興就戳個章,一不高興就辦個章,神天菩薩,萬歲主子居然還有這等雅興,沒少糟蹋書畫吧?”

常泰隻顧著往後邊梭一把眼睛,他連連應是,“是極了!連姑娘,這話可不能在明麵上說。我有回跟在主子邊上,瞧怹老人家一鼓作氣,往紙上蓋了足足十三個章!”

連朝伸出五指,“十三個啊!”

常泰拍拍胸脯,“千真萬確,我定著眼數的,保準錯不了!”

剛進來打算回話的趙有良,成了觸黴頭的第一人。皇帝偏過頭就看見了他,寒著聲忿忿不平地問,“很好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