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初(1 / 1)

朕的一天 平章風月 5641 字 2個月前

自鳴鐘又打過一次,日頭便完全跌到宮牆底下去了。

裡外還未掌燈,這是養心殿一天中最黑的時辰。

趙有良站在養心殿門口朝裡望,重重疊疊的黑與灰深處,驀地流瀉出一泓清亮的光,那是東暖閣炕幾上的宮燈,在此時顯得格外亮堂。

皇帝就在那燈邊上坐著。內務府的於榮光正帶著幾個小太監跪在東暖閣裡回話,中年太監聲音尖細帶啞,倒像是貓兒撓。

皇帝手裡捧著卷書,紙張都已經被翻得起毛邊了,一看便知不是大內禦製。於榮光心中打戰,也不敢抬頭,連呼吸都是謹小慎微,感覺自個兒脖頸上的衣緣,正隨著他的氣喘,一下一下地打磨著皮肉。

也不知是看到了什麼,端坐在炕上的皇帝眼角上揚,伸出手不輕不重點了紙麵一下,被窗外斜陽拉出極細長的影子。

“走地雞?”

於榮光頭腦發麻,想笑又不敢,心裡一連聲叫了好幾句神天菩薩,將頭恨不得埋到磚縫裡去,就連調子也跟著降下三分,“是。寫這種汙糟東西,自己心虛,不敢用真名。”

那也不能叫走地雞。

皇帝沒聽過雞叫,更沒見過活雞。提起這三個字,最多想起的就是一道道各式各樣的禦膳,什麼白切雞、雞肉羹、炙子雞。她就是這樣的人,腦子裡天南海北,你摸不準她下一句話會落在哪裡。

捉摸不定,素來可恨。

於榮光見皇帝不說話,壯著膽子繼續回,“主子吩咐一到,奴才們立時就查出來了。主子真是神機妙算,果真就是先帝在時大選,主子您薦了沒中的那一位。當年留在景仁宮老貴主子身邊學規矩,先帝爺升遐後,景仁宮娘娘去了頤和園,姑娘如今留在鹹若館灑掃金身。”

皇帝淡淡地哦了一聲,音調如常,仿佛在說一件再小不過的事,“女子無德,誰焉敬之。近於囂張,害事不淺。”

顯然皇帝不願意在這種事上花費太多時間,撚著紙頁潦草翻動幾下,皺眉問,“那現在呢?”

現在?

於榮光心裡發顫,現在不就是在宮裡寫寫話本子,然後被您給逮了麼?

明麵上自然是不敢這麼說的,於榮光能夠混到內務府總管,還得有點口頭功夫與腦瓜。他忙將脊背往下麵彎了彎,聲音也很恭順,“現在姑娘知錯能改。”

皇帝總算展了眉,“知錯能改,尚可饒恕。”

於榮光沒敢回話,心想人家混得逍遙著呢,算什麼知錯能改?惟頂上這一位,一直四個字四個字兒得往外蹦,顯然氣得不輕。

他心裡掂量一下,儘量找補著皇帝的話往下說,“是。姑娘現在在宮中勤勤懇懇,專注於敬修內德。”

皇帝覺得許久不痛的太陽穴忽然突突直跳,沉默了晌刻,才瞥一眼於榮光,“當年未曾放出宮去婚配?”

於榮光答沒有,“她們是最後一撥,先帝爺讓跟著景仁宮老貴主子學規矩,預備再指婚。先帝爺駕崩,內務府得主子的口諭,一切以先帝爺的規矩為先,景仁宮貴太妃移頤和園去了,她們便暫且留在宮裡,分到四處當差。”

正說著,隔斷外傳來一陣兒腳步聲響。皇帝便知道這是太後來了。

太後穿著厚底的鳳頭鞋,就著烏嬤嬤的手,款款越進了東暖閣。皇帝起身朝她垂首問安,口中道,“額捏金安。”

太後說起來吧,也不客氣,提袍在炕上坐了。見底下跪著個人,定神一看,反倒笑了,“你也快起來吧!”看向皇帝,“如今養心殿的氣質與你阿瑪在的時候很不一樣了,怎麼,從趙有良到於榮光,都興篩糠麼?”

皇帝冷冷哼了一聲,轉身去也坐下,“這起子人油嘴滑舌,辦事不力,白吃宮裡的恩祿,著實可恨!”

“你彆嚇唬他,我還囑咐他給我換張新炕幾呢。”

太後見炕桌上擺了本書,順手翻看,皇帝剛想阻擋,太後已然翻開幾頁。隻見那書麵上赫然寫的是《經史緝略》,打開來頭一頁,歪歪扭扭幾個大字映入眼簾——貪人間賞恨成風月,俊帝王苦尋俏佳人。

太後麵色微動,嘴唇忍不住抽了抽,暗暗驚歎,“皇帝讀書,涉獵這般廣。”

皇帝覺得臉上火辣辣的,臉色已然很不好。搭在膝頭的手掩在馬蹄袖下攥成拳,閉上眼平複了一下,用還算和緩的聲音說,“這是兒子偶然拾到的大不敬之書。兒子正傳於榮光過來,要嚴查嚴辦。”

太後“哦”了聲,輕巧地將書放在炕上,“不瞞你,我來呢,也是為這件事。剛剛靜嬪瑞嬪來慈寧宮請安。皇帝既然是人君,就要有容人的雅量。宮裡長日無聊,你前朝事忙,平素又顧不上她們。我原先還為這事著急,不過想了想也不急了,你爺爺你爹都這樣……”

太後也察覺到自己說歪了,尷尬地嗽了聲,轉回話題,“時常說皇家皇家,總歸也是個家,少不了有七情六欲。一個宮女子,何苦為難她?反正這東西留在宮裡,全當取個樂,囑咐他們不可外傳就是了。”

“額捏也知道了?”

“甭說,”太後擺擺手,小老太太遇事兒豁達得很,“靜嬪尋常陪我取樂解悶兒,故事說得那麼好,原來是從這種書上得的。又沒光明正大寫你的名字編排你,他們戲文上那樣多皇帝,做什麼自己上趕著往身上套?那你老子你爺爺又該怎麼想?豈不得氣個倒仰?皇帝,你這麼斤斤計較,真是何苦來哉!”

氣個倒仰……那場麵,不敢想。

皇帝忽然感到深深地絕望,就好像被扒光衣裳被眾人指指點點,偏偏自己到今兒才察覺。

皇帝給了個眼風,趙有良很識時務,已經先帶著於榮光出去候著。見人都走了,才壓低聲音恨聲說,“額捏不知道,她寫皇帝廣召天下美人收入宮廷,宮嬪無數,夜夜笙歌,地……地動山搖。”

“哦,那說的是昏君嘛,你又不是昏君。”

“這個,”皇帝隨手翻了一頁,眉頭皺成了一座小山,連念出來都覺得羞恥且艱難,“皇上紅著眼掐著麗妃嬌嫩的脖頸……這寫的簡直不知廉恥!一塌糊塗!”

太後也皺眉,“嘖”了一聲兒,“這寫的純粹是癲君嘛,你又不是癲君。”

皇帝無話可說了好一陣,總算又找到一個唾罵之處,“皇上怒不可遏,眼裡幾分薄涼,幾分譏笑,幾分漫不經心,聲音寒涼,幾乎要把人凍……凍死?”

太後被他矯揉造作的上揚尾音逗得好一陣咳嗽,望著天尷尬地說,“……那該是神君。”

皇帝掩住眼,徹底無話可說了。

自登極以來,心底難得湧現出幾分挫敗與蒼涼,帝王的自尊還在負隅頑抗,“是可忍,孰不可忍。”

“又沒有八侑舞於庭,難不成你的後宮裡真有什麼麗妃嗎?”太後試著開解他,“所以壓根不是說你。皇帝是盛世的明君,至高無上的帝王,有祖宗千辛萬苦踏出來的先路,滿朝文武俯首帖耳。心胸放開闊些,”

太後指了指,“便無有不可過去之事了。”

見他不說話,也知道這事兒放在誰身上都不太好受。雖然沒有明說,不過那宮女顯然對宮廷生活沒有一個深刻全麵的了解,所以寫出來的東西充滿著自己的想象,虛不虛實不實。

太後隻好打著圓場,拿祖宗們出來勸他,“宮裡沒有想的那麼可怕,都是一樣的人,過一樣的日子吃一樣的飯。你阿瑪與瑪法的後宮稀少得很,大家安分又平淡的過日子,誰願意費那個腦子。這些話,當個稀奇事兒,就成了。”

不過這樣也好,長久又乏味地孤單著,看一看彆人眼中的自己,消愁破悶,也是很有一番趣味的。

知道皇帝還有旁的事,養心殿的炕氈又高又厚,因為要約束帝王儀態,不如家常的坐起來那麼舒服。太後嫌屁股疼,略坐一坐就站起來了,猶自囑咐他,“如今你是個有主意的,你看著來吧。若是因此靜嬪不來與我講新鮮故事,我就見天兒上養心殿來教訓你,”

老太太想了想,可能自己也覺得費嘴皮,彆把積年的母子處成仇敵,“——你也不樂意吧。”

忍不住添上一句,“翻得那麼熟,還一翻一個準。”

其實天氣不熱,紫禁城的秋天是爽利的,日子再往下過,那北風就要跟刀子一樣了。可是不知怎麼,皇帝的額上已沁出些細密汗珠。

皇帝隨著起身,說是,“阿瑪還是阿瑪,額捏還是額捏。兒子都省得。”

一直將太後送出養心殿,看見她老人家登輦而去,才折轉回來。瞧見於榮光還跪在東暖閣外,跟個窩窩頭似的,皇帝忽然覺得一口氣噎在胸口,上不來也下不去。

“於榮光!”他咬牙切齒,“把人給我帶過來!”

鹹若館是留在宮裡的太後太妃們禮佛之處,總因為前頭幾位皇帝太過勤政的緣故,留下來的太妃們忒少。有的不喜歡紫禁城的憋悶,寧願到暢春園或者頤和園養老,更有嫌紫禁城夏天太熱的,自己又不怕冷,乾脆請旨住到避暑山莊。餘下那些不願意挪動的呢,留在宮裡,是寧願自己辟一個小佛堂,也不願意費腳程上鹹若館來的。

所以按照連朝的話來說,這裡才是個福地嘛。平素隻需要擦一擦佛像,不要斷了佛前香火,還能夠拜一拜神佛修身養性。沒有主子到這裡來,自然也不必擔心得罪主子。花光鳥影讓人心情舒坦,管事的諳達姑姑們也和氣,簡直就是她的快樂家園。

她們是不隨主子近身伺候的宮女,榻榻在景山北邊的妞妞房,她們按照排班當夜值,輪到當值的才住在宮中,不當值的在下鑰匙前出宮去,比跟著後宮的主子們過日子的宮人,要鬆快許多。

日頭西偏,老爺兒都顯得疲倦。連朝在眉上搭起手看了看天色,轉頭回屋裡斟茶,小翠搶著給她倒,她便讓過,站在一旁接盞子,“休要殷勤。包袱裡捎把傘,免得夜裡下雨。”

小翠笑道,“瞞不過你這雙眼睛。既然這麼著,我也直說。寶榮今兒生辰,她不當值,我與姐姐換個班好不好,過了這遭,還想尋個好機會與她敘敘舊,就不知道是什麼年月了。”

連朝喝口水,潤燥,“你放心大膽地去吧。崔嬤嬤恰好是今夜的牌,咱們這兒沒人來。有我看著香呢。”

“我說你守在鹹若館,是辜負了。”小翠轉過身,開櫃子拿包袱,“咱們是同一批進來的,都在景仁宮學過規矩,怎麼旁人成了主子,咱們反倒是奴才?”

連朝笑,用手指蘸了點茶湯,在八仙桌上頭拉出一條長長的線,“我倒覺著做宮女,沒什麼不好的。”

“好不好,就是這個樣。能怪誰不好呢?高高在上的主子們,跟菩薩似的,低下頭也不會瞧見咱們。”小翠在包袱上打了個結,“咱們跟螞蟻似的——說不準連螞蟻也不如。”

連朝百無聊賴地撐起頭,看夕陽的光,一分一分地消失在琉璃瓦下,滿宮寂靜,偶有飛鴉,拉出極長的音調,她笑著歎了口氣,“紫禁城裡的路,像整齊的河流,咱們呢,就是河流裡的魚蝦,各自奔騰。人力雖然渺小,一撥兒來了一撥兒去了,遊落到哪裡都彼此惦記著,就是因緣際遇裡最大的幸事了。”

小翠說,“你就是心寬。”想起以前的事兒,也會心地笑,“我第一回見你,看見你的牌子上寫的滿漢雙文的名字,連朝,我以為是朝向的朝,後來聽嬤嬤念,才知道是朝霞的朝,我就記下了,不然和你住得近,老想結交你,又不知道字兒怎麼念,倘若念錯了,彆說做朋友,估計就要討一陣的打了。”

她很肯定地說, “——這也算因緣際會吧!”

兩個人哈哈地笑了一陣,小翠忽然“咦”了聲,轉過臉問她,“上回寶榮向你借的書,她還回來了嗎?”

連朝囫圇說:“還回來了吧。掉了也沒關係,上頭寫的不是我自己的名字,沒人認得出是我。”

小翠想了想,“我還得問問她。彆的都能丟,這個可不能丟。規矩裡宮女不能識字,可不識字,拿什麼打發日子?就隻有學阿貓阿狗叫,人家倒還要怨恨搶了小太監的活兒!”

“咱們侍奉的主子不聽貓兒叫。”連朝笑道,“宮裡日子乏味,才寫點東西侍奉自己啊。看重旁人不如看重自己。好好兒能相會的日子,做什麼問不要緊的事。”

小翠挨過來,搭著她的肩與她說話,“你說,書裡寫的,冷著臉的主子,一往情深的王爺,真有這回事嗎?”

連朝笑著反問她,“你見過嗎?”小翠立時搖搖頭,“哪兒能!我在長街上遇見儀仗,頭也不敢抬。能看見閃得發亮的袍子角——隻瞧見一回,那都是造化了。”

連朝聳聳肩,“所以與其想是不是真有這麼回事,倒不如看個高興,寫個高興。又沒有指名道姓,主子們何苦找自己的不體麵?”

小翠笑了一陣,還是說,“話是這麼說。你這次不怪,下次不理,她們隻當作你是個聾啞佛,越性兒胡來。要是被蠢笨的、有心的撿去,讓上頭主子們知道,內務府可不像崔嬤!還是得有頭有尾才能心安。這話我一定要問的,不然是對不住你了。”

“上頭主子們還不打緊,隻要不是主子爺,憑誰看去……”

尾音未落,就聽得一陣遝遝的足音從攬勝門上來,驚飛起枝頭鳥雀,鬨得烏鴉們扯著嗓子,“啊”、“啊”地盤旋。

臨溪亭碧波蕩漾裡,正是於榮光領著人,皮笑肉不笑,繞過鹹若館,精準無誤地站在廊子外,揚聲,“連姑娘,可叫咱逮著你了。養心殿請吧!”

於榮光這種人,他對你越不客氣,你越太平。逢哪一日他忽然對你客氣起來,那就是時運不濟,他捏著把柄要整你。尋常於大總管不正眼瞧人,呼來喝去,不叫正名。連朝和小翠對視一眼,頭腦發懵。

——“我的天爺奶!歇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