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互相打量,不約而同地在心中判斷對方的深淺。
馮的個子比重歸少年的謝靈高一些,此刻正用漆黑發亮的眼睛俯視謝靈。
謝靈的視線卻隻在馮的麵龐一掠而過,隨即微垂眼睫,不動聲色地觀察對方渾身上下的衣著配飾。
著裝簡潔體麵,長達小腿的深藍長風衣,最上麵和最下麵的兩粒銅紐扣未扣,從散開的衣領間,隱約可見裡麵的黑襯衫彆著一粒藍寶石胸針。
恩佐斯輕咳一聲,用手肘搗了搗馮,“你不是想了解情況嗎?”
“你叫路卡·靈·愛德溫?”馮開門見山,朝棺材處點了點下巴,“她是你的養母?”
“嗯。”謝靈若無其事地收回視線,背靠門邊牆壁站著,雙手插在黑大衣口袋裡,“你又是哪位?”
“馮·斯圖爾特,恩佐斯的朋友。這裡發生了意外死亡事件,我很關心他的安危,請你如實將事情的經過再講一遍。”
“又要講一遍?”
謝靈歎了口氣,像情緒浮躁的普通少年那樣皺起眉頭,有點不耐煩,“一遍又一遍,我已經重複了很多遍了。警員、屍檢官、鄰居,為什麼每一個人都要我再解釋一遍!”
馮眼神微閃,隨即神色變得柔和,語氣不再咄咄逼人,“抱歉,沒考慮到你的感受。”
他走近兩步,與謝靈隻有一尺之遙,英挺的臉龐浮現微笑,抬起手似乎想要撫摸謝靈的頭發。
謝靈下意識地躲開,讓他的手掌摸了個空。
馮的笑容僵硬了一瞬,但隻停頓了一秒,他就順勢將手放到了謝靈的肩膀上。
隔著厚重的冬衣,仍舊能夠感受到少年肩部單薄,骨骼支棱。
屬於少年的情緒正通過名為共感的魔法,悄無聲息地順著手掌傳達到馮的大腦。
共感十分微弱淺淡,但對於馮來說足夠了,他隻是想通過這種手段來判斷少年是否在撒謊。
結果出乎馮的意料。
——煩躁、難過、迷茫,唯獨沒有心虛慌張等情緒。
這是怎麼回事?
馮感到困惑,少年對外的解釋恩佐斯給他重複過一遍,但這種解釋和現實並不相符,和催眠後恩佐斯的說法有出入,可為什麼少年沒有一點撒謊的跡象?
馮決定讓少年在被催眠魔法控製的狀態下解釋一遍事情的經過。
他直勾勾地盯著少年,黑色的瞳孔中出現漩渦的幻影,魔咒已然吐出,接著是蠱惑的話語:“愛德溫,我們都不想發生這樣的事情,可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們總要知道一切真相,對嗎?”
對嗎?
謝靈不由自主地注視對方的眼睛,在其中看到旋轉的自己,一種奇異的恍惚感襲擊了全身,對方的聲音通過耳膜直達大腦,最後的兩個字如同鐘鳴撞出重重回音。
“……對。”謝靈說。
“告訴我,那天都發生了什麼?尤拉到底是怎麼死的?把你所所感的一切,都說出來。”
都說出來……說出來……
“……”
輕忽而遙遠的低語再次隔著重重時空的帷幕,悄然落在謝靈的耳邊,如同沒有重量的薄霧飄入謝靈恍惚的大腦。
這熟悉的低語令謝靈霎時渾身打了個寒戰,電光火石之間清醒過來,意識到麵前的青年正在通過魔法手段催眠自己!
對方是個魔法師,並且還是擅長感知類魔法的魔法師。
看樣子,恩佐斯已經把所看所想的一切都老實交代了,說不定尤拉的屍體也被對方利用了一遍。
……
心念光轉間,謝靈突然想起對方領口隱約露出的藍寶石胸針在哪裡見過,分明是西北教區懲戒者的認證徽章。
這麼快就碰到同行了。
謝靈心底一沉,改變原定的應對策略,立刻換了套說辭。
“我不知道。”
他神色恍惚道:
“我沒有看到尤拉是怎麼死的。我隻感覺到很冷很冷,尤拉讓我脫去上衣,躺在路卡的墓前,我很害怕,後來我凍得失去了知覺,淩晨我蘇醒過一次,那時尤拉正躺在路卡的墳頭哭泣,一直在呼喊路卡的名字,我猜她一定是過於悲傷才會死去。”
馮按在謝靈肩膀的手指抓得更緊,“還有呢?她帶了什麼東西過去?”
“我記不清了,應該、應該有個箱子。”
“箱子裡有什麼?”
“我不知道,我以前是個傻子,過去的記憶總是很模糊,什麼都記不清了。”謝靈捂住了臉,“每當我想要回想以前的事情,總是有種強烈的疼痛感撕扯著大腦,我無法思考,就像現在……”
謝靈說著,陡然像是被無形的利器猛烈襲擊了一下,彎腰抱住自己的頭,嗚咽了一聲。
霎時帶著攻擊性的強烈抵抗情緒順著共感的手掌向馮襲來,他瞬間變了臉:“你怎麼了?!”
握著對方肩頭的手掌被啪地打開,隻見少年站直了身子,咬牙切齒問:“你對我做了什麼?你在操控我?為什麼我會說出根本不想告訴彆人的話?”
馮感到不可思議,他看看自己被拍開的手,又看看少年隱含怒氣的臉,驚奇道:“共感斷開了,你居然能掙脫掉。”
謝靈冷聲問:“你到底是什麼人?想做什麼?”
馮避而不答,而是捏了捏自己的下巴,意味深長道:“你比我想象的要厲害,原本以為你隻是個因為長得好看而被選做祭品的倒黴蛋,但現在看來,你似乎有更多的秘密。”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你沒有撒謊,你確實不知道尤拉都做了什麼,你也確實傻了幾年,不知道是什麼變故造成你後來的癡傻——”
“馮!”
恩佐斯忍無可忍地打斷,直瞪著好友。有這樣揭人傷疤的麼!
馮話音頓住,想起剛剛少年試圖回憶過往而產生的劇烈悲傷,於是話到嘴邊轉了個彎:“聖主在上,你現在已經恢複神智了,可喜可賀。”
“我不需要虛偽的祝賀。”謝靈冷漠道,“我隻需要精神賠償費。”
馮:“……”
“不想給?沒想到你看著如此體麵,竟然連這點賠償都不給?”
謝靈嘖了一聲,拍了拍被對方碰過的肩膀,仿佛上麵沾染了什麼臟東西,“算了,算我倒黴。”
同樣的話同樣的語氣,早晨兩人初遇受害者馮就是這麼說的。
馮想到後來謝靈追上自己送肉煎餅做賠禮,而現在處境轉換,對方卻要兩手空空地離開。
這話就像一巴掌甩到他的臉上。
“不是,愛德溫你等等。”馮伸手擋住謝靈去路,“我想我們得重新認識一下。”
謝靈微歪著頭,斜眼睨他。
“馮·斯圖爾特,西北教區第九懲戒隊成員。”馮認真解釋道,“我在你養母的身上還有墓地裡發現邪惡儀式的氣息,嚴格審查相關人員是我的職責,希望你能理解。”
謝靈:“懲戒隊?你是政府官員?警察廳的人?”
“不是,懲戒隊隸屬教會,是專門處理各種邪惡魔法事件、追查邪惡組織的隊伍。”馮微笑總結,“簡單來說,我屬於教會執法團隊,是維護世界安全的魔法師。”
“好的,維護世界安全的魔法師大人,所以你的意思是讓我到教堂去領精神賠償費嗎?”謝靈問,“是不是報你的名字就能領?”
馮笑容消失:“……”
難道他懲戒者、魔法師的名頭就沒一點衝擊力嗎?!
難道還比不上什麼精神賠償費嗎?!
這個愛德溫就這麼愛錢嗎?!
謝靈繞過馮,擺了擺手,“既然這樣,那麼我明天就去貝爾市中央教堂領取,請你提前跟教堂的牧師說一聲,謝謝。”
“站住,愛德溫。”
謝靈扭頭,想問對方還要乾什麼,然而剛吐出一個你字就驚覺不對,對方說的不是西語,而是魔咒專用的起源語!
聲音堪堪卡住,在舌尖來不及滾出又咽了下去,硬生生改成另一句話:“你說什麼?”
“愛德溫,彆裝了。”馮沒有上前擋住他,而是用起源語繼續說,“你聽得懂起源語,對嗎?你並非對魔法一無所知。”
謝靈停住腳,轉過身,攤開雙手,同樣以起源語回道:“什麼時候發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