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沒再看身後的女人,步履匆匆地朝休息室另一個出口走去。
快到門口的時候經過儘頭那兩位還在聊天的客人,陸知嘉向其中一位略略點頭致意。
“多謝。”
“客氣。”那人笑貌昭彰,對黎簡豎了個大拇指。
之後陸知嘉腳下生風,黎簡幾乎要小跑著才能跟上。
這是要乾嘛?——
難道剛剛手到擒來的謀士亦是個鼓衰氣竭的鼠輩,怕文姨破罐子破摔,一個激動勃然憤起,拿把刀子追上來砍他?
黎簡來不及問,已跟著他三步並作兩步,沿著弧形的走廊疾行半日,看到電梯的標誌才慢下步子。
她不常穿高跟,此前邊走邊暗暗叫苦——
陸知嘉拽著她,卻仿佛根本不記得身後還有個人,隻顧埋頭趕路。
此時此刻,那逐漸放慢的腳步像是被理智強行操控。因為通過簡單的肢體接觸,黎簡能夠感覺到不是趕路的人累了,而是對守關的“關令”陡然升起了私密萬分的畏怯——
電梯前的兩個陌生人亦發怔般望著他們,一個身形震動,另一個神色複雜。
陸知嘉的雙腿似千斤重,由著黎簡超過並引著他繼續向前。
“對不起。”
那兩人中更尷尬的解釋道,“我們本來想出去的,沒繞明白,這邊電梯好像要指紋。”
“往相反的方向走到頭,右拐,就是客用電梯。”
主人輕聲如低語,為迷路的來客指明了方向。
“好。”
他匆忙點頭,像要快速逃離似的走開了。
“哎,等我下啊——”
另一個客人走前沒有忘記基本的社交禮儀,“謝謝啊。打擾你們了,真不好意思。”
他喊著自己的夥伴,“小璵兒——”
“有鬼追你啊跑那麼快!”
黎簡跟在旁邊站著,不知該不該催他按電梯。
陸知嘉很快恢複如常。
電梯打開,蘇茗筱消失半日的身影複現其中。
“你乾嘛去了?”
“完事了?”
她們兩人同時開口。
蘇茗筱把她拉到一邊,直接忽略了她的問題。
“挺順利的吧?我看文姨出來的時候臉都黑了。”
“嗯。”陸知嘉草草點了個頭。
“那怎麼這副表情?”
蘇茗筱左看看,右看看,對跟著兩人盤旋進來的低氣壓感到不解。
黎簡抬眼飛快地瞥了眼旁邊的男人,亦沉默不言。
他隻好習慣性地擺手,仍舊那副優雅示人的姿態,將籠罩在頭頂的烏雲暫時揮往背後。
“多虧小黎同學。我朋友不常誇人的。”
他溫和地解釋,“托他留在那是以防萬一,但沒想到,你表現得遠遠超出我們的預期。文姨這麼快就露出馬腳。”
黎簡其實還沒完全捋清楚他們之間的矛盾,也不知道,揭穿文姨就是“造謠者”對陸知嘉意味著什麼。大多數時候,她是在憑直覺跟人打交道。因此眼下,她本能地問出最關心的問題。
“你真的是……”
陸知嘉笑了。
“怎麼,小黎同學看上去這麼善良的人,也會對我們少數群體抱有成見?”
她慌忙否認,“當然不是!”
“隻是很意外,我剛猜出來的時候,還不敢相信,覺得對你很冒昧。”
蘇茗筱自覺聽明白了。
“合著之前在下麵,你根本沒看懂我的口型啊?”
她也有些好笑,“我說你怎麼一副被震驚到蒙圈的樣子。”
口型?
黎簡頓開茅塞。原來剛見麵時她被陸知嘉“調戲”,蘇茗筱是拿這個安撫她的。
“這樣挺好的。”陸知嘉又開口道,“我其實一開始就主張什麼都不說。”
“我想你什麼都不知道,效果反而更好些。”
下去的電梯很快。她們出來後沒幾步,就跟著陸知嘉走進一間新的居室——
很私人化的房間,像是兼顧辦公和休息的地方。
兩個女人臉上的疑惑還未消失。
“越是表現出被‘蒙在鼓裡’的狀態,越容易吸引那些潛伏在暗地裡伺機行劫的毒蛇。”
他淡淡地就前麵的主張給出簡單的注解。
“我不太明白,”黎簡虛心討教,“你怎麼確定宣布訂婚後文姨會立馬找上我?今天這種場合,人多眼雜,畢竟太冒險。”
“因為隻要這個消息傳到外公耳中,她就全輸了。”
“為什麼?”
“這消息,是我歸順外公的投降書。”
黎簡豁然開朗,“看來她說你跟家裡關係不好,是迷惑我的。”
“不算,”陸知嘉苦笑著,似不敢苟同。
“我跟家裡是關係不好。不過文姨她比我也強不了多少。”
“你還不知道吧,文姨是他外公年輕時白手起家前欠下的風流債。”
蘇茗筱適時補充上來一個重要的背景信息。
黎簡看了看她慎重嚴肅的臉,繼續提出自己的疑問。
“照你說的話,你外公似乎根本不打算認文姨這個女兒,又為何在意她說什麼呢?”
“因為文姨說得都是真的。”陸知嘉對著她微微一哂。
“我確然是因為喜歡男人跟家裡決裂的。外公知曉我生活放浪,不會花功夫想文姨說閒話是出於什麼動機,隻會覺得,我在外麵混得風生水起,翅膀越來越硬,因此流言越甚,他便越會覺得我是存心跟他作對。”
黎簡默然片刻,為不小心觸及他人的痛楚感到抱歉。
過了一會兒。
“可是,”她抓住問題的關鍵,“為什麼不隨便找個女人呢?如果你外公隻是想要你平息謠言的話。”
蘇茗筱癟癟嘴,好像為要說的話感到肉麻。
“看不出來吧,就他這樣,人家可是有原則的很呢!而且還是個純愛戰士。”
陸嗤笑著搖搖頭,“你少惡心我。”
他看著黎簡,“是因為我母親。”
“她時間不多了。”
“抱歉。”這回她實不能再沉默。
“沒事。所以更要謝謝你。”陸知嘉溫言撫平她心潮表麵因善良而乍起的褶皺。
“謝謝你能舍身相助。她跟我一樣,也是個非常固執的人,但是我輸了。因為我對她的愛超過了她的固執。親眼看到我和外公和好,是她離開前唯一的心願。”
黎簡暗自唏噓。
“哪怕用謊言?”
“哪怕用謊言。”
“你今天跟文姨撕破臉,她後麵會報複你嗎?”她又問。
“放心,她是個聰明人,隻是聰明反被聰明誤,方才休息室裡。我說我敬佩她,是真心實意。”
“她知道真相無可厚非,但不該如此迫切地想要把我徹底趕出局,外公也不會喜歡如此難看的吃相,難看到連家裡人都算計。”
陸知嘉最後說完,又從西服口袋裡夾出手機看消息。
“我回個電話。”
說罷退到房間角落裡,低低講起法語。黎簡捕捉到其中幾個模糊的詞。
“隻是好朋友。”
“不會……放心。”
“會妥善處理。”
“下周就回去見他。”
掛完電話,他轉回身。
“行了。”蘇茗筱快樂地拉住她。
“正事辦完了。咱們去看徐翎珺表演吧,那小子人看著傻傻的,唱起歌來還蠻酷的。”
黎簡猶豫不決地看向那位欲言又止的東家。
“去吧。難得來了,放鬆下也無妨。”他含笑點頭。
“以後,你應該很難有機會再來這裡,Vicky跟我說,你性格上屬於不容易放鬆的那種人。”
“可是……”黎簡有些為難。
陸知嘉懂了。
“放心,樓上的客人還沒到下來的時候。即便你在底下碰上,也不用不自在。這些人裡除了文姨,真正關心我訂不訂婚的沒幾個,他們隻關心我和陸家的關係。”
“或者Vicky,”他轉向蘇茗筱,“你帶小黎同學去換身裝束,我的臥室裡,有幾身徐翎珺給女伴準備的衣服。找不那麼顯眼的。”
“這……好嗎?”
“沒什麼不好。”他一臉誠篤。
蘇茗筱興奮地直轉圈,“走吧阿黎,我又要當你的仙女教母啦。”
換好衣服她們從陸知嘉的臥室走出來。仙女教母嘰嘰喳喳地跑前跑後。
“我看阿黎雖然淡妝濃抹總相宜,但是給人完全不同的兩種感覺哎。”
陸知嘉從辦公桌的電腦前抬首又低頭,漫不加意掃過兩眼,附和道,“確實。”
“不過我看淡妝更襯小黎同學,你自己應該也會這麼覺得。”
黎簡望著小圓鏡裡的煙熏妝,上下左右各個角度照了一圈。
嗯……這很難評。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自己,想說喜歡,又有點羞恥。
蘇茗筱嗨得讓人側目,“走吧走吧快走吧,我要下去把你的地板蹦穿。”
陸知嘉嗤之以鼻,“請便,彆閃到腰就行。我可不負責客人的醫藥費。”
黎簡就這樣被連拖帶拽拉著走了出去,讓她想起高中體育課的時候。
“太陽那麼好,老躲在教室睡覺乾嘛呀!”
那是為數不多的時候,她像和蘇茗筱換了靈魂。
隻是這次不是去曬太陽,而是前往光線昏暗的地下室,隱身於狂歡喧噪的人群,儘情釋放靈魂中無處宣泄的能量。
地下室的通道明亮狹長,誘人深入。黎簡行走其間,又有了那種做夢般的幻覺。
“我想回去了。”她對身邊昂首闊步的女人這樣說。
蘇茗筱詫然側首,“怎麼突然想回去了,是累了麼?”
她看上去有點失望。
“嗯。就是電量耗光了。”她如實答道。
蘇茗筱深吸口氣,似乎在下某種決心。
“行,今天確實辛苦。我打電話叫司機接你來。”
黎簡便自然地轉過身,想要折返回去,差點栽倒。
“哎,走這邊就行。”蘇茗筱拽住她,樂了。
“真困啦?看你,整個跟夢遊似的。”
黎簡摸摸鼻子,“你不覺得這個通道很有催眠的效果嗎?”
“又長又窄,但又不顯得逼仄。而且一個人都沒有。”
蘇茗筱環顧四周,兩側廊壁一眼望不到頭,頂上煌煌燈火,燦若日星,她也跟著打了個嗬欠。
“嗐,這就不是給客人走的道,不然消防檢查都過不去。我看著也彆扭,不定是陸知嘉那老小子從哪個歐洲城堡或者教堂摹來的鬼才設計。”
“往前走能出去嗎?”黎簡揉揉微感拘攣的腳踝,心想這個迪即使有心想蹦,也是絕對蹦不了的。
“能啊。”蘇茗筱指著安全出口的標誌,“本來打算帶你從後門進的。”
“現在既然回去,剛好從那裡直接走了。老楊把車開到那裡也方便。”
……
“好。”
那望不到頭的綿長甬道沒等幾步便現了原形。隨之而來的是從地下傳出的悶響鼓樂。
黎簡清醒了幾分,又想起一件被落到腦後的小事。
“我的衣服……”
不遠處響起女人憤怒的嚷喊,“滾啊——”
“老頭子耍我,不著調的小輩耍我,連你他媽的也敢耍我!”
身後跟著的男人被狠力甩了一巴掌,手中的女士提包也被欻地奪走。
文姨盛怒填胸,滿麵恨色。
被打的男人側影擰著勁兒,不敢生氣似的,仍舊好言相勸,“說實話而已,怎麼就成我耍你了。”
回應他的隻是冷笑。
女人緊緊大衣的領子,推開沉重的玻璃門,風風火火衝進了夜色。
隻餘無意闖入的兩個看客,和羅楨禮的狼狽失驚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