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餌的魚很快出現了。
不出所料地,休息室門口閃出一張熟悉的麵孔,黎簡才注意到文姨穿著一襲絳紅露肩長裙,那顏色竟被本人的氣焰壓得毫不起眼——
她瞧見不遠處正對著自己的目標,旋即收斂起凶狠的攻勢,擺出阿諛求容的做派。
“知嘉也真是的,怎麼留你一個在這就出去跟人說話了?”
言罷強勢地拉住黎簡,自然而然地在一處屏風後坐了下來。
沒有邊界感的手不經意拂過被蘇茗筱騙著戴上的那枚戒指,她喜笑盈腮,恨不得舉到眼前。
“哎呀!這下我妹妹算是放心了。”
看黎簡十分地拘謹無措,她便解釋起身份,“哦,我是知嘉媽媽的姐姐,你可以跟著知嘉喊我文姨。”
“文姨。”
“哎——”
文姨儼然一個賀喜的熱情長輩,“阿黎是吧?實在是消息來得突然,沒能準備見麵禮。你可彆見怪。”
“哪裡。”
文姨被黎簡沉密寡言的樣子逗樂了,“知嘉哪裡找的這樣標致的寶貝?真是乖巧。”
她似乎有許多問題要問,卻有所忌憚似的,隻等著人予以首肯。
黎簡“從善如流”地開口,“文姨有什麼心事嗎?”
對麵靠近了些,惶惶應道,“好孩子,你能答應知嘉的求婚,真是天大的胸懷,那些流言蜚語,聽聽也就罷了,知嘉選擇了你,一定不會讓你受委屈。”
第二回了。黎簡默不作聲地想。
看來這一晚上眾人驚訝的緣由,與張伯和文姨口中默認她應該知曉的“流言”息息相關。
陸知嘉還胸有成竹地保證今晚不用她講一句話,卻沒有踐諾到底。現在這樣,她是要發揚求真務實的精神,問清楚這看上去人人皆知,影響重大的流言究竟為何,還是……問呢?
霎那間,她福至心靈。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什麼流言啊?”
黎簡踧踖不安的模樣似乎正中文姨的下懷,她確定對方眼中閃過一絲竊喜。
“你不知道啊……”她裝出後悔失語的表情,“不知道、不知道更好,嗬嗬嗬……”
黎簡於是更加“急切”。
“文姨,您是長輩,但說無妨。實話講,我和知嘉認識時間不長,雖然訂了婚,但我自問其實對他了解不深。他對我是不錯,可我總覺得有距離,也很少聽到他掏心窩的話。若是有什麼瞞著我不知道的事,千萬告訴我。哪怕是假的,我也能找他要個解釋。”
文姨於是“支支吾吾”地,開始向她露風。
“唉,說起來真是不體麵。是不知哪裡傳的消息,說……說知嘉其實不喜歡女人。”
……
“胡說!”黎簡氣急敗壞地喊叫起來。
“誰這麼惡心,造這樣的謠?!”
她聲音有些輕微的顫抖,暗暗擔心這樣表演會不會太過了。
“彆動氣啊,孩子。”文姨安撫著眼前毫無經驗的年輕人。
“無中生有的事情,都是年輕人的低級趣味罷了,再說,他喜不喜歡,你還不知道?”
“我當然知道!”黎簡低頭捂住眼睛,怕泄露自忖拙劣的演技。
……
“可是怎麼能傳得這麼荒唐?”——
“文姨,我也是年輕人,並不歧視天生的取向,如果知嘉真的像他們說的,我尊重祝福。可他既然沒有當眾出櫃,這難道不是侮辱我還有他自己嗎?”
“是是是,你說的是正理,好孩子。是文姨多嘴了。”
那竊竊自喜的刺客看埋首的新人行將挺身,連忙壓住忘形翹起的嘴角。
“其實……其實不怪有人那樣傳,連我都差點信了。”
有對方足夠的情緒托底,她欲說還休地,開始第二輪的攻心。
黎簡眈眈相向,逼得對麵虛與委蛇,唉聲歎氣。
“怎麼說呢,實在是知嘉近些年的生活,恣情任性,讓人不得不起疑——”
“哦,你該知道,知嘉雖不是我看著長大的,但相處幾年,我多少也了解他的脾氣,他最是個較真的人,不會東遮西掩。要真的是——那個,估計也就公諸世人了。”
……
“今年春節,是流言最盛的時候。關於那個對象,傳的有鼻子有眼,說兩人在漆江的總統套房共度除夕,兩天兩夜都沒出過門。那之前我一直都拿這傳聞不當回事,心想年輕人嘛,關係好,走得近些,旁人拿此開個玩笑有什麼呢?可萬萬沒想到,能叫我親眼撞上……”
文姨雙手相絞,憋得紅臉赤頸,仿佛再說下去就要羞死。
黎簡隻好莽撞攥住,催促她知會到底。
“我不確定是不是我看到的那樣啊……”她惶然描補。
“是初二上午,我去給客戶送新年禮物,當時我還不知道他在那裡。出了電梯發現有一份很貴重的禮物落在車裡了,又懶得重新下去,便打電話給前台經理,讓她叫個人上來拿車鑰匙幫我去取一下。又怕客戶萬一出來先碰見我,解釋起來給人印象不好,便想著換電梯到下層的小會議室等。”
“下去的電梯有點慢,我有點急,偏偏越急越出事,就聽見拐角走廊上有人大喊了一聲,好像是叫誰的名字,我嚇得沒處躲,想要不硬著頭皮見人吧,客戶要問起就說項鏈丟了想趕緊沿路回去找找,也是個實用借口……”
“不曾想那聲音沒有過來的意思,我隻聽見兩個男的低聲說著什麼,不像是我的客戶。那一層就兩間總統套房,我想著估計是其他客人,便探頭看了看——”
“就看見、看見知嘉他抱著個男人!”
“不是一般的那種抱法,而是和抱女人一樣!我當即就縮了回去。”
黎簡撤回按住她的手,“抱女人是什麼樣呢?”
文姨關切地往前湊了湊。
“彆喪氣孩子,當然這都是我猜的……”
“後來回想的時候,我就琢磨為什麼一眼看出他抱得彆扭呢?我想啊想想啊想,然後意識到,他抱那個男人的時候,嘴巴帶臉緊緊貼著人家的脖子,你說正常男人,哪個會那樣子抱?”
“我雖然沒被發現,可是從那以後,心裡就開始亂了。天天睡不著。一會兒安慰自己說,知嘉國外長大的,肢體接觸上表現得奔放些也情有可原,一會兒又覺得那些謠言是空穴來風,加上知嘉這麼大年紀還不結婚,我就更加犯愁了!”
“還好,今天他宣布了這天大的好消息。以後,我總算能睡個安穩覺啦,嗬嗬嗬……”
文姨終於講完埋藏於心間積久的逸聞,笑得像小人得誌。
“你不知道,知嘉年少離家,我老早就聽過他因為個半大小子和家裡鬨僵被趕出去的事,近幾年,他和他外公關係也越來越差,我就怕真出這個事——”
“家裡?哪個家裡?”
陸知嘉微涼的聲音響起,人從屏風後繞過,不慌不忙地在她們對麵坐下。
被突襲的人笑容淡了淡,強裝鎮定。
“當然是、咱們陸家。你什麼時候來的?我們不過在閒扯——”
“哦?我竟然不知道,文姨什麼時候也成了陸家的一份子。”
男人一點情麵不留,不以為意地質疑道。
文姨臉上的光徹底消失了。
“我跟你媽媽一樣,也是陸家的女兒,不是家裡人,難道是外人?”
陸知嘉像是遺憾地點點頭,“既是家裡人,怪不得對我的私生活,知道得這麼清楚。”
文姨愣了楞,似乎察覺到自己掉進了某種圈套,趕緊否認。
“即便是親戚,也不總在一處,我知道的,都是聽彆人講的嘛。”
“那怎麼知道,我是因為喜歡男人才被外公趕出家門的呢?”
發蹤指示的獵手步步緊逼,黎簡一念閃動,不禁替文姨捏了把汗——
她能避開這巧妙鋪陳的陷阱嗎?
獵手氣定神閒地接著發問。
“外公他老人家可從來沒親口承認過,而且你又怎麼篤定,外公一定不會接受我的性取向呢?”
“那是因為,我試探過!”文姨強詞奪理。
黎簡心道“完了”。
“所以你承認你早在謠言傳播開來的時候就聽說過我喜歡男人?那為什麼又裝作從彆處得知?莫非謠言就是你散播的?”
“哎你——”剛落坑的獵物還不服氣,差點從座位上彈了起來。
“怎麼就成我傳的了??你那些荒唐沒邊的朋友裡,跟你關係好的不在少數,誰知道是不是他們說的?傳言滿天飛,總不能等到你外公親自問起,我們做家長的還坐視不理?!”
“不該坐視不理嗎?”陸知嘉沉穩半場的臉孔突顯不耐,語氣冷若寒霜。
“照您的話,若果真怕他生氣,應該儘量瞞住,可你身為長輩,這樣無憑無據的傳言,你不去製止,反而跑到外公麵前說些似是而非、模棱兩可的碎嘴子話,惹他老人家生些不必要的閒氣?是何苦心呢?”
“還是,你早就知道他會看不慣我,故意惹他生氣,好讓我永遠回不了陸家?”
“你……你簡直血口噴人,胡說八道!”
雙方撕破了臉,頃刻之間便擺出張牙舞爪的陣勢。
陸知嘉卻在此刻鳴金收兵。他從沙發上起身,目不斜視,再次朝黎簡伸手,後者以為是要帶她離開,便也乖乖站起。
那隻戴戒指的手再次被舉起,對著現場唯一的觀眾。
“是不是胡說,我把這段錄音傳給他聽,到底真心還是假意,由他自行判斷。我相信,外公雖然上了年紀,還不至於會老糊塗吧。”
文姨氣得發抖,保養得當的麵容仍勉力擠出個獰笑。
“你算計我?哈哈!你陸知嘉竟然也沒臉到使這樣下作的手段了?”
“兵不厭詐。”收網的獵人恬不為意。
“隻能說您功課做的不夠多,不像我了解你般了解我的無恥。”
他攜著黎簡退場,灑脫的步調略頓一頓——
“文姨,我是真心敬你。”
“外公他不是個輕易被打動的人,你能取得如今在他心裡的位置,自當付出諸多艱辛,但過猶不及。我希望你即便不念及他,也多念念我母親的身體,畢竟她從來沒想過要跟你爭什麼。不是麼?”
“該是你的,總會給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