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一行走出包間,在曲折如迷宮的走廊宛轉穿梭,很快來到一座僻靜無人的電梯前。這裡僅供內部人員通行。
陸知嘉很紳士地讓兩位女士先行,而後走進來用指紋按了樓層。
黎簡注意到那是酒吧的頂層五樓,不覺分了神,思考這份決定著他未來的產業究竟有多大,而他竟任性地拿它做令人百思不解的社會實驗。又憶及蘇茗筱適才提到的舊情人,愈發浮想聯翩。
莫非,他真是蓋茨比一樣的純真詭傑,對以往早就破碎的美好殘骸眷眷不忘,懷著吐氣揚眉的憧憬,勢要在多年未見的故交心裡攪弄出令其失魂落魄,然亦不可告人的酸楚。
不管那個人是誰,她肯定他還沒有放下。
站在前麵的男人有感應似地回頭。
“我想今天過後,應該能對你敞開心扉了。”
他雙手插兜,懶洋洋靠在角落,用並不討嫌的目光在她五官處流轉一圈。
“你身上,莫名有種讓人信任的特質。”
蘇茗筱眼神在他們兩人之間徘徊,突兀地笑了笑,黎簡茫然不解。
“風流浪子和紅粉知己,不知道你老公要在,聽到剛認識的男人如此評價,會作何反應?”
她瞬間拉下臉來。
惹得發科打趣的人連連道歉,急急哄勸。
陸知嘉倒是坦然,“你少逗人家了。”
然後看著黎簡嚴肅表態,“今日不論結果如何,我都欠你個人情。往後有需要我出力的地方,儘管開口。”
她還沒來得及說什麼,電梯叮地一聲停了下來。
黎簡斂容屏氣,如臨危境,定睛一看才到四層,一個渾身亮片,俊美超拔的男子緩緩亮相。看見裡麵的人,他頓然愣在原地,十分驚訝。
“你還沒上去?老肖半個小時前就call你了。忙什麼呢?”
陸知嘉沒說話,淡漠地按上關門鍵。
“等下哎——我還沒進來呢。”那人揮舞著手臂,及時擠到他們中間。
他朝身後的美女匆匆點頭表示歉意,猛地又看向其中較為溫婉嫻雅的一個。
“你不是——”
繼而喜形於色,“好有緣分啊我們!沒想到還能再碰麵。”
黎簡仔細辨認著他的容顏,“你是,電影裡的……”
“好爛的電影啊?”
他用手遮住自己的下半張臉,尾音上揚,熱情地自我介紹道,“裡麵那個男三號就是我啊,讓你見笑了,嗬嗬嗬。”
她發出淺淺地驚叫。這一下午的經曆變化莫測,竟又有未曾預見的巧合。
“你認識我未婚妻?”陸知嘉皺眉看著那位興高采烈的不速之客,心生不豫。
“下午在電影院偶然認識的,”黎簡先開口解釋,“不料會這麼巧。”
“對啊對啊,”徐翎珺附和著回答,笑容隨即消失了。
“你說什麼?”他僵滯的表情有些誇張,彷佛聽到什麼不可思議的奇聞。
“她?”
“?你的未婚妻?!”
電梯早已行至五層,大門洞開。
這支各有要務在身的小分隊卻像沒看見似地,麵麵相覷。
蘇茗筱先清醒過來,手腳麻利地打開了將合的電梯門。
“跟緊點寶貝兒。”
陸知嘉神情和煦,不緊不慢地伸出胳膊示意黎簡挽住。
“我介紹朋友們給你認識。”
正前方是個舞池,位於開闊的宴會廳中央,儘頭隱隱綽綽,低調地消失於方向不明的長廊。絲竹之音悠揚盈耳,珠光寶氣衣冠赫奕的賓客們踱步其中,或三五成群,言笑晏晏,或形單影隻,而欲呼朋引類,推杯換盞間給人以撲麵而來的紛華靡麗。
好多人啊。黎簡呆呆地想。
但鴨子已被趕上架,此時露怯反悔,會顯得她優柔寡斷,扭扭捏捏,隻好硬著頭皮向“舞台”中央走去。
徐翎珺仍跟著他們,她偶然瞥視,看出他形色倉皇,如有隱憂,幾次要跟黎簡搭話的樣子。
“你不去下麵準備表演,老跟著我乾什麼?”
陸知嘉戛然止步,將旁邊人從慣性中拉了回來。
黎簡差點撞上他的肩膀,她本能地昂首道歉,被男人駭人的神色驚到一怔。
“你什麼時候有的未婚妻,我怎麼從來不知道?”
徐翎珺往他們麵前一擋,急不可耐地問,甚至有些生氣。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我都巨細無遺地告訴你?”
黎簡手足無措,心想她還沒正式登台呢,戲這就開場了?
看來她的出現,對在場的某個人,也說不定某些人,會是個不小的衝擊。
徐翎珺跟陸知嘉的舊情人什麼關係?家人?還是朋友?看他忿忿不平的神情,估計和她過從甚密。
她胡亂猜測著,突然和麵前的人四目相對。徐翎珺才意識到剛剛的語氣對看上去不知就裡的“局外人”過於冒犯,便頷首致歉,“不好意思,我不是對你有意見。隻是、隻是……”
他懊惱地將頭甩到一邊,狠狠歎氣。
“有完沒完?”陸知嘉似乎徹底失去了耐性,“再不走,回頭找老肖把解約協議簽了。”
對方終於被逼走。
蘇茗筱竟也鬆了口氣,她不安地看向剛發過脾氣的人,他正望著徐翎珺離去的背影,麵色平和如初。
“姓徐的這小子會壞事嗎?”
“無所謂。”他收回視線,“你還好嗎,阿黎?”
繼而落落大方地向她解釋,“從現在起,我們不能像之前表現得那麼生疏了。我也跟著Vicky喚你阿黎,或者你想讓我喊你的英文名字?”
“不用了。”黎簡看他一派君子風度,不好再作他想,反正來都來了。
“叫我阿黎吧。”
“好。”陸知嘉又邁開腳步。
“等一下——”
黎簡沒有動,“那個,你說的不生疏,是到什麼地步?”
“放心,”他對眼前女子的忐忑了然於胸,“Vicky叫我浪子,但我不是隨意唐突女人的混蛋。一切交給我,你隻管站在那裡就好。”
言罷,不遠處傳來朗朗大笑,引人矚目。
他們拖遝半日未近人群,人群便向他們靠了過來。
為首的是一個長相淩厲的中年女人,遠遠看時見棱見角,及至麵前更是氣勢洶洶。雖是笑著,仍給黎簡十分不適的感覺。
“我還說客人都到的差不多了,怎麼一直不見你,小栩打了好幾個電話不見接,還以為你出什麼事了。”
她態度親密,像是陸知嘉的某位長輩。
陸知嘉客氣酬應道,“出去接了個人,叫文姨操心了。”
“這話說的哎呀,真是折煞我!這一攤子都是憑你的本事支棱起來的,我哪能操上你的心?”
叫文姨的女人語笑喧呼,一個人似乎占據了整個聲場,存在感強得可怕。她左顧右視,見貌辨色,兩句話便意會心謀,將話頭對準他身旁站著的人。
“這位貴客瞧著臉生,也是知嘉的朋友麼?”
黎簡想再裝啞巴也該答長輩話,但不確定陸知嘉願不願意她搭腔,正猶豫著,聽得他言而有信地接過話。
“是貴客,我正準備介紹給大家。”
隨之臂膀輕動,引著黎簡繼續往前,蘇茗筱目送著他們。
快擦肩而過時,黎簡倉促朝文姨點了個頭,隻是方才還說親道熱的女家長早已撤回對她假意的關注,而是盯著明顯存心冷待的晚輩,眼中的寒芒一閃即逝,顯出見不得光的怨毒狠戾。
走開一段距離後,她眼角餘光感到陸知嘉偏過頭,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建議道,“不用這麼小心。這兒的人今晚過後就都是過客,與你了不相乾,你即便高冷點,不理人也無妨。”
“哦。”
她想問文姨是否就是要對付的敵人,還有她口中的小栩是經理陸栩嗎?轉念覺得現在還不是八卦的時候,先完成任務要緊。便下意識地點頭如搗蒜。
陸知嘉被她可愛到,啞然失笑,“Vicky跟我說過,你雖然有知人論世的敏銳度,但也有天然呆的一麵,如今我算是親眼見識了。”
黎簡微微發窘,突然發覺這一路其實有不少打量的目光落在他們身上,而她竟絲毫不感到緊張和局促。
不由得暗自歎服,陸知嘉這人乍一看挺不靠譜,其實氣場不輸在場的任何人,而且能夠澤及他人,於潛移默化中化解那些躡足附耳,鬼鬼祟祟的能量。
他的心,一定強大又自由吧。
究竟是什麼樣的女人,愛過他又拋棄他了呢?
臨時演員來到舞台邊緣,但陸知嘉出人意料地丟下她,獨自走至場中。
他接過助理遞過的話筒。
“諸位,”舒緩的樂聲漸弱,男人沉著的嗓音響徹大廳。
眾賓客聞呼陸續噤聲,原本嘁嘁嚓嚓的偌大空間一下鴉默雀靜。
“首先歡迎各位百忙之中賞光MF的開業派對。”
“一直以來,我陸知嘉都不是個討人喜歡的角色,然今日竟有幸得高朋滿座,勝友如雲,我感念至深,不可避免地想起從前。”
“從前我年少,多的是離經叛道,狂妄氣盛,得罪了不少人,其中有我的同輩,還有些叔伯長輩,無論你們在不在場,借此機會,我都要向你們賠罪,我真的知錯。”
“而今,我好不容易長了些年紀,卻也如諸位所見,庸庸碌碌幾無所成。若不是偶然幸得幾位貴人的賞識,恐怕早已潦倒於街頭巷角。大概是人至中年,總會對生活產生些新的感悟,看透這漫漫人生路,急流險灘過後,生死之外再無大事,而家人和朋友才是我們要窮極一生守護的存在……”
黎簡站在他側方少人的位置。聽得他講起場麵話來一本正經,和之前判若兩樣,又刷新了對他的認識。與此同時卻靈機一動,誕生了新的懷疑。
如蘇茗筱所言,他並無出色的商業才能,那麼在因為個性到處樹敵的情況下,他真的有那麼大的人格魅力,吸引眾多大佬來做托舉?
想不通,她按耐住懷疑,繼續聽陸知嘉的開台鑼鼓。
“……過往種種,皆為序章。在場諸位若當真還看得上我,就請發發慈悲,看在大家過去或多或少曾受益於我母親的份上,嘉言善行,為我和我旁邊的這位女士送上祝福——”
“是的,旁邊這位,就是我今天要隆重為大家介紹的客人,也是我的未婚妻,阿黎。”
台上的演說家優雅地伸出手,示意黎簡走上前來。
要死啊啊啊啊。
她剛剛有些放鬆了,還沒來得及找回狀態呢。
“婚禮將於下月在國外舉行,不宴賓客,隻有家人到場。實在是家母身體抱恙,無力接待外賓,還請諸位海涵。”
黎簡來到陸知嘉旁邊站定,看著他輕輕吻過接住的手背,然後將她戴著戒指的左手舉至兩人中間。
她才注意到場下沒有想象中應有的祝福,一時竟陷入令人尷尬的嘩然,眾人神色各異,整體驚訝多於欣喜,反應跟悻然離開的徐翎珺剛得知消息時相差無幾。
奇了怪了。這姓陸的放下舊愛,另覓新歡,就這麼讓人難以接受?
人群中有人鼓起了掌。
剛被致過謝的賓朋們才如夢初醒,跟著歡呼起來。
“謝謝,謝謝大家。”陸知嘉鞠躬致意,“婚禮當日,會給各位寄去伴手禮,屆時還請各位笑納。”
說完,他風度翩翩地護送她走下台。
台下的觀眾也知趣地散去,樂音再次奏響,場麵又恢複成初時模樣。
一個帶眼鏡,麵相稍顯憨厚的男子穿過分散的人流,開眉展眼地擠到他們麵前。
“陸總陸總!哦不對,陸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該這麼稱呼您嗎?”
陸知嘉從路過的侍應生托盤裡撿起杯酒遞給對方,自己也拾起一杯。
“都什麼年代了,陸少這稱呼太陳腐,張伯伯,您是長輩,今天這場合,叫我知嘉就成。”
“啊哈哈,好好,”張伯脅肩諂笑,驚喜交集。
“小陸總真是有心啊。”他嘴上答應著,並未敢真的逾越,“多年未見竟然還記得我?”
“應該的,您為我母親的病費不少心,國內國外幾次奔波,原本該多走動的,是我失禮了。”陸知嘉說著,下傾杯口,朝對方手中的杯身隨意一碰。
“言重了言重了,”張伯也舉起杯,看著身前澹然淺酌的人,有些不敢當似的,“我也是飲水思源,結草銜環而已,跑跑腿的工作,能幫上忙就是萬幸。”
陸知嘉沒再說什麼。張伯便轉過話音,“今天真是喜上添喜啊……”他和氣地朝黎簡欠身。
後者一時忘了先前收到的建議,微微垂首還禮,緊接著聽到他說,“這麼多年沒再聽說你身邊有過女伴,原來是和佳人有約,我就說那些風言風語不可信。”
“風言風語?”陸知嘉笑著問。
張伯瞬間會意,“沒什麼,都是些嘩眾取寵,彆有用心的傳言而已,您瞧,現在謠言不是不攻自破了——”話出口他麵露惶遽 。
“不是不是,”竟然是在對黎簡解釋,“我是說,小陸總為人不羈,總有些不服氣的無名小輩,暗地裡造謠生事。小陸夫人千萬彆多想。”
大概是覺得言多必失,他憑空找了個托辭,訕訕走掉了。
黎簡滿頭霧水,無法判斷這人究竟是無心還是故意說漏嘴,以此勾起人的好奇。
任務到這裡該結束了吧?她想,抬頭對上陸知嘉的眼神。
他會心一笑,“累了?”
邊說邊引著她避開人多的地方,往較為清靜的角落裡去。
男人湊近耳語,落在旁人眼中,是顯而易見的溫柔關切,情意綿綿,說的話卻保持著原有的矜持和客氣——
“抱歉,還要麻煩你再等等。真正的醜角還未登場,如果我想得沒錯。”
他帶她來到一個看上去像公共休息室的地方,也是個一通到底的大房間,隻用素雅的屏風將疏落有致,華麗鬆軟的大沙發隔開。
“在這裡稍坐,我去去就來。”他竟又丟下她走了。
黎簡錯愕地環顧著四周,除了房間儘頭坐著聊天的兩個客人,這邊隻她一個。
真正的醜角還未登場……
陸知嘉這是把她明晃晃地擺在這兒當魚餌嗎?
她無語地歎氣,後悔怎麼臨時腦熱,就給第一天才認識的朋友當了沒頭沒腦的前衛。而且從台前到這裡,很多異樣探究的眼光投射在她身上,有驚奇,有玩味,但除了那個張伯,似乎沒有人想要上前寒暄攀談。
她想起張伯最後無意間脫口的“謠言”,還有陸知嘉給予她的莫可名狀的心安,腦中浮現出一個魯莽大膽的猜測——
不,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