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跟班長是畢業之前就分的手?”
“嗐,”蘇茗筱拍了下嘴巴,“哪門子的班長?我是說羅楨禮,這家夥有沒有對不起你?”
“你說劈腿嗎?”黎簡笑著搖搖頭。
晚飯後她們來到餐廳的露天陽台。秋日夜晚的空氣清冽颯爽,遠不如夏夜來得溫馨浪漫。但兩人都喜歡這個溫度,冷一點也無妨,反而方便彼此靠得近些。
一條薄毯將這對昔日好友親密地裹在一起,那些被時光和距離阻隔的生活片段,以概括的形式被徐徐道出,繼而通過各自的想象力進行細節上的彌補。說話者和傾聽者看到的畫麵或許兩般三樣,隻是沒有人會再介意。因為她們都已成長,也理解了成長,明白很多與其相關的體會,注定伴隨著一個人的孤獨。
幸好,在與孤獨的對抗中,她們還會想起對方。
“那是……家裡的原因?他父母反對?或者你父母反對?”
“我爸媽根本不知道我談了戀愛。”黎簡淡然說道,像在講彆人的過去。
“他爸媽應該也不知道。”
“知道了又怎樣呢?在大人眼裡,我們仍然是小孩子,小孩子的戀愛,沒有人會太當回事的。即使他們不看好,也不會刻意做些什麼。現實生活,自會給天真的心靈上課。”
蘇茗筱唏噓附和,“確實。”
“我現在算是悟了,什麼愛不愛的,都沒有銀行賬戶的數字教人踏實。”
她側倒在身邊人的肩膀上,一副看穿世態人情的寂寥模樣。
黎簡舉起她的左手,“價值百萬的格拉夫鑽戒,還有說開就開的餐廳,你敢說沒有一點愛?”她故意打趣她。
“好啊黎黎,還以為你不關心這些,原來卻是識貨的。”被點破的人佯裝惱怒。
她沒有回答,而是在流光溢彩的飾燈下默默欣賞鑽石的光彩。
“確實漂亮。”
“有人說錢在哪,愛在哪,這話是有一定道理的。”
蘇茗筱手舉得酸了,聞言一怔,坐直了身子。
“黎黎……你真的這樣想嗎?”
“隻是感慨一下而已。”黎簡對她笑笑,“最近我偶爾會想,愛究竟是什麼?為什麼年輕的時候,可以什麼也不考慮,血液一沸騰就不管不顧地去愛,等到結婚時,又要用車子房子票子去證明愛。”
她無視朋友的困惑,仿佛陷入癡迷的哲人在自言自語。
“如果愛本來就存在,為何要用它們作證明?如果這些東西本身才是愛,在那之前發生的一切又是什麼呢?”
……
“他對我挺好的。”
蘇茗筱突然接著她沒有答案的問題說道。
“婚禮辦得很體麵,結婚以後各種紀念日、節日也都很用心。唯一不好的——”
“就是他媽媽各種明裡暗裡的挑撥,但他從來都是站在我這邊。”
“照你的話,我應該算錢和愛都有了吧。”她諷刺地笑笑,此刻才徹底卸下自重逢起那副虛驕恃氣的麵孔,顯出疲憊挫敗的一麵。
“其實我知道,要不是我名校畢業,腦子又夠用,幫他打理公司的同時,還能對付那些難纏的親戚,我在他眼裡,不見得會多麼重要。可是簡簡,”蘇茗筱慢慢褪下那枚戒指,放在手心虛虛握住。
“我從未真正心安過。或許有一天,他會遇見比我更能乾的女人。那個時候他會不會發現,我並非是不可取代的呢?”
地麵傳來響徹半空的鳴笛聲,幾秒後歸於空無。兩人都分了神,才意識到在城市裡,即使再安靜的角落,細細去聽,仍有各種各樣瑣碎的噪音。
“那就竭儘所能,把握一切你能把握的。”黎簡摸摸她的頭,重新幫她戴上了戒指。
“你剛才有句話說錯了,我是有一點羨慕你的。”
蘇茗筱抬起頭來。
“至少,你從來都知道自己要什麼。”
“你沒有任何想把握的東西嗎?”她好奇地問。
“羅楨禮呢?就因為所謂的‘現實’,白白分手了嗎?你當時明明……那麼喜歡他。”
黎簡低頭思索著,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但對方率先捋清了主要矛盾。
“等等,我記得班……羅楨禮家條件也不差吧。”
她看向殷殷提問的人,寬容地笑了。
對方避開了她的眼神。
“我不是因為所謂的‘現實’而分的手。要說的話,”她轉過頭去,瞭望夜幕中火樹銀花的美景。
“卻是因為‘現實’結的婚。”
對黎簡來說,追憶過去是一件危險的事。
她心思細膩,卻算不得一個記性很好的人,故而再強烈的痛苦,平息後隻餘一種無法靠近的莊嚴和肅穆,像是幼時外婆家的佛龕,讓她本能地生出敬而遠之的畏懼。
儘管如此,仍會有一些未經琢磨的旁支末節,在許多不經意的時刻躍出沉睡的心海,以既視感的方式和某個時間節點的意識共振。
每振一次,她的靈魂就下沉一次,覺得離幸福又遠了一些。
而追根究底的複盤,除了破壞緩慢落陷的節奏,似乎沒有任何意義。
她不敢承認,自己從未、也再無法從愛中獲得前行的力量。
“你記得,高三那年我媽媽生了重病嗎?”黎簡沉思良久,最終在許多落陷的節點中找到一個合適的開端。
“阿姨生病……”蘇茗筱又看向她,“我記得的。”
“那個時候你每天都懨懨的,我都不知道怎麼勸你。”
“阿姨現在身體還好吧?”
“挺好的。”黎簡和聲說道,語氣卻沒想象中沉穩。
“手術後她一直在好好保養身體。我媽她,一直是個堅強又清醒的人……”
“阿姨真是不容易,還好她挺過來了。”蘇茗筱說,“黎黎,你那時候應該很害怕,是不是?”她又重新握住朋友的手。
“你嘴上不說,可我能感覺到,遇到這種事會很無力吧。”
黎簡沒有應和。
蘇茗筱認為她們都變了,但時隔多年,她依然不自覺地在她麵前維持著一個曾經的“保護者”應有的深沉和內斂。
她才意識到,她們不是在進行常規的敘舊,而是借彼此的眼睛對過去的自己舉行一場遲到的審判。
她的麵具,比蘇茗筱先前戴著的還要厚。
或許這次重逢,是老天給她的一次“洗心革麵”的機會。
“那場病,花光了家裡所有的積蓄,還欠下了親戚鄰居不少錢。”
黎簡決意,既然開了口,無論如何也要完成這場漫長而艱難的自述。
“……最後實在沒了辦法,我爸爸托人去找他在俞市北郊做生意的大哥。”
“也就是我的大伯。”
“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才去找他,你應該也能猜到,我們家跟他的關係不是很好。”
她繼續道,“事實上,那時候我們兩家人早已決裂多年,若不是這場變故,可能會老死不相往來。”
“然後呢?”蘇茗筱小心問道,“你大伯他有沒有幫忙?”
“他同意借錢給我媽媽做手術。”
“被我知道後,發了很大的脾氣。”黎簡輕輕說道。
“為什麼?”
“因為,”她突然哽住,似乎在斟酌措辭,“我從小就不喜歡他。”
“在我看來,他自私狠毒,猥劣不堪。就算是親戚,也不是個值得交往的人。”
“我不想爸媽,尤其是我媽媽,欠下他這個人情。”
那個鬱熱潮悶的傍晚,又一次淋濕了她的眼睛——
噩夢從練習冊中夾著的報告單開始。
黎簡書包也沒拿,跟班主任請過假就倉促往家趕。晚高峰時分公交車停停走走,她的心亦跟著時鬆時緊。
坐在她旁邊的年輕阿姨想開窗透透氣,不小心瞥見她的臉,關切地問,“小姑娘哭什麼呀?遇到什麼事了?”
她一下抽噎出聲。
阿姨拍著她安慰了幾分鐘,車上不多的乘客都看向了她們。
黎簡覺得羞恥。她一直以為自己是足夠勇敢的人,可是報告單上一個定義不明的“癌”字勾動她所有的怯弱和慌亂。她的淚水多得嚇人,多到她開始討厭這一刻的語無倫次和麵紅耳赤。
“我……媽媽……病了。”她抽抽嗒嗒,好不容易講出一句完整的話。
公交車的引擎轟響,那個女人沒有聽清。
但她注意到女孩手中那張被打濕的紙,雖半折著,亦有幾個關鍵詞沒有藏好,給她瞧出了端倪。
“姑娘,我在醫院上班的,你不介意的話,給我看看?”
她沒有拒絕,在迷茫的傷心中默許了這個陌生人的好心窺探。
很快,那人給了她期待中的反饋。
“沒事的啊孩子。”
“……你看,診斷報告寫得很清楚了,這個大小,可以手術切除了。術後恢複得好,有很大機會痊愈的。”
說著把東西還給了她,一邊笑著,“你說巧不巧,正好是我的患者。如果我沒記錯的話。”
黎簡不敢相信,但女人看向她的目光柔和而親切,讓人覺得麵善。
她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梁美珍的主治醫師亦覺得稀奇,好不容易回趟家,竟有如此橫生的緣分。
偏偏她對這位患者,印象十分深刻。
衝動之下,她從包裡掏出筆來,在紙上寫下自己的手機號。
“看你應該還在上學,幾年級了?”
“……高三。”
“哎呦,正是關鍵的時候呢!”她搖搖頭。
“千萬要堅強。再不要像剛才那樣在病人麵前哭了,知道嗎?病人心裡會不好受的。”
“保持好的心情,沒事多聊聊天,鼓勵她,一定會好起來。沒什麼比樂觀的心態更有用的了。”
臨下車前,黎簡問了她的名姓。
醫生自稱姓劉,並囑咐她好好學習,方是對家人最大的寬慰。實在擔心他們,可以發信息詢問她治療的進展,她會認真回複她的。
黎簡做夢一般往家走去。這會兒,她已從初悉凶訊時六神無主的激動中平息下來,回想起最近幾個月的點點滴滴,徒然生出深深的悔恨與悲戚。
她什麼都沒看出來。她怎麼能什麼都沒看出來?
不僅如此,上個星期還因為買手機的事跟她鬨彆扭,冷戰了好幾天。
幾聲歡快的喊叫驚醒了她——
三兩個還沒開學的小學生,騎著自行車呼呼哈哈地經過,準備前往鬆香裡以北的“荒蕪地帶”。
“齊麟愷!”
領頭的那個小男孩停了下來,扭頭看向叫住他的路人。
“黎……姐姐?”
“又去水塘邊捉魚?上次怎麼跟你說的。”
“……不,不是去。”小男孩撓撓頭,有些膽怯的樣子。
“還不承認?都看見你車框裡的茶壺蓋和饅頭片了。”
其他幾個孩子看過來看過去,猶豫著不敢說話。
黎簡成績優秀,給他們中的幾個輔導過作業,在各自家長的口口相傳中,儼然是個小老師一樣的威嚴存在。
“要麼回家,要麼把東西給我去彆的地方玩。”
“不然,我現在打電話給你媽媽……”
發號施令者手伸向口袋。
她還有手機?——更像個大人了。
小冒險家們耷拉著腦袋,垂頭喪氣地折返回來,一溜煙騎走了。
黎簡看著手中那個精美的翻蓋手機,心中不是滋味。
“……挺厲害的嘛!還跟小時候一樣。”
一個油頭滑臉的中年男人從路對麵走過來,步子顛顛的,胳膊底下夾著個黑色皮包。
似笑非笑地望著她。
“喲,這是不認識我了。”
最後幾步,他吸完僅剩的一口煙,用腳碾滅了。
黎簡嫌棄地退到一邊。
“真認不出我啦?”那人大模大樣地探身向前。
“簡啊,以前在林場,帶你放風箏,洋車還是我教你騎的,忘了嗎?”
黎簡站著一動不動。
那人也不生氣,涎著臉提醒。
“你該叫我大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