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抱歉最終沒有出口。
因為易位而處,黎簡覺得自己想聽到的,亦不會是最簡單的那三個字。何況對比了季遙本人的感情和態度後,她更加沒有心情哄人了。
何必把原本還算自然的相處模式借由一個吃冷醋的俗套戲碼升級,讓兩人之間變得既曖昧又尷尬呢?
沒有這個必要。
他們倆都年輕,但儼然已是相看兩相厭的老夫老妻了。
所以,下一刻黎簡佯裝吃驚地瞪他,“那男的就是故意犯賤,平常見你聰明得很,怎麼他一句話就硬控你兩個月啊?”
說完先爬上了適時抵達的出租車,心裡一時泛起難言的快活。
她在想象季遙的臉色。
果然,季遙坐上了副駕,沒跟她一起。
一路她都在專心玩手機,沒意識到自己上揚的嘴角。落了下風的男人像隻在生悶氣的狗,望著車窗外一言不發。
下了車,兩人又是一前一後往家走。午休時間,進出小區的人不多。
寒露將至,天氣不是很熱,但一路陽光晃眼,蟬鳴嗡響,似在錯示人們一個漫長而慵懶的時令。
黎簡怕曬,不管身後的人,手遮著眼睛走得飛快。二人距離逐漸拉遠。
到了電梯前,數字顯示正好停在一層,季遙偏偏還沒趕到。
她踟躕了半晌,還出去探頭看了看,竟一點人影沒見著。
白長了雙大長腿。她憤憤地想,伸手按下了開門鍵。
電梯門將合的一霎,一隻胳膊伸了進來,熟悉的襯衫袖口挽至半截,露出小麥色的肌膚和骨節分明的手。
黎簡心跳漏了一拍,覺得那手隱隱散發著主人的怒氣。
季遙對著她,眼皮疏懶地一掀,不複她習以為常的半張冷臉,笑意涼薄,叫人心慌。
“就這麼急著擺脫我?”
黎簡一驚,明知道他隻是單純地譏諷,眼睛卻瞟向彆處,仿佛被戳穿了心思。
“我等你……一會兒了,誰讓你走那麼慢?大太陽底下散……”她下意識地反駁,話沒說完,四周光線急劇變暗,整個人隨即被圍攏進一個熱氣騰騰的懷抱中,而季遙的嘴堪堪停在離她眉心不到半公分的地方。
“……步呢。”她囁嚅著講完最後兩個字。
物業公司的阿姨推著移送空置垃圾箱的專用推車慢慢擠了進來,按下了“5”層鍵。
她扭頭看了眼身後,了然地笑了。
“哎呦年輕人,光顧著談戀愛連樓層都不按呐。”
黎簡臉漲得通紅,本能地去推他。對方紋絲不動。
“省點力氣,沒地方了。”他在她耳邊說道,嘴唇若有似無地劃過她的耳廓,氣息和他的身體一般灼熱。
“阿姨,我們去19層,麻煩您幫忙按下。”他微微挺直了身體,禮貌且得體地對陌生人提出請求,正經的不像一個在調戲妻子的丈夫。
季遙在發什麼瘋?
黎簡眨了半天的眼睛,得出這麼個結論。對了,他又在發瘋。
每次他生氣,都愛用肢體接觸的那套老辦法來治她,看她在陌生而原始的攻勢下變成一隻僵硬的小鹿,是他在日積月累的觀察中逐漸形成的惡趣味。
細心如他,也慢慢發現妻子的心理承受閾值早已不複最初的那個夜晚,這讓他充滿了探索精神,於是耐心地、一點一點地,想要為自己攫取更多的領地。
時間如轎廂裡凝滯的空氣,黎簡覺得電梯到5層用了多久,她便失去了多久的呼吸。
感謝阿姨,還好她不是去15層。
但阿姨似乎對此種景象喜聞樂見。儘管遺憾地過早離場,出去時仍笑眯眯地,沒有打擾沉浸在情趣對峙中的小夫妻。
黎簡先反應過來,惱羞成怒,終於把人推到了一邊。
季遙倚靠在電梯側麵,假裝不受力地晃了幾下。
“你又喝多了?”這回輪到她冷臉了。
“沒有。”他答得倒老實,似乎忘記現下還未到他被審問的時候。
“那你抽什麼風?明明一百種姿勢可以選,偏偏用剛剛那一種。”
話剛出口就覺得不妥,純情如她,也立馬遐想到一些不該想的東西。
季遙低頭吃吃地笑。
她氣得上手錘他,像隻呲牙咧嘴的小貓。
“啊!”
蒼了個天也。發生了什麼?
她竟然跟季遙打情罵俏了起來。——她懷疑自己潛意識裡在為季遙的暗戀而竊喜。
想到此她驀地冷靜了一些。季遙卻比她更早抓住那揮舞的拳頭,拽著她走出電梯,疾步往家裡走去。
在玄關處他便迫不及待地吻了上來,熾熱且專注,溫柔又放縱。
很久後才鬆開了那隻被親的渾身淩亂的“小貓”,額頭抵著額頭,啞著嗓子道,“我就當你道歉了。”
黎簡心裡漲得難受,像有一百隻蝴蝶在飛,為不懂拒絕,甚至還享受其中的自己感到難過。
她想起電影《色戒》裡的王佳芝,隻是因為太寂寞了,便誤將情欲當成了愛情。
如今她亦產生了這種危險的傾向。
而季遙雖比不得能拿捏人性命的易先生,但他的愛尚不明朗,回應得太早,她怕被失望反噬。
*
一些不合時宜的回憶被殘餘受傷的理智喚醒,逆著時間的風呼嘯而來,蜂擁而入她的心海。
“嫌惡心,當初乾嘛追著我跑呢?”是羅楨禮做作到發膩的聲音。
“寶貝,男人為你所做的一切,包括接受你為他所做的一切,都隻有一個目的,那就是像我現在這樣,親你,乾你。”
她的好初戀,就這樣殘忍地撕開她天真而熱忱的心房,在裡麵埋下了一顆懷疑的種子,從此,她開始排斥厭惡一切雄性的求愛,為這種生物的本能感到羞恥。
直到後來——
“不是Erotophobia?……你的情況,屬於輕度的Sexual OCD?。”
四年前,她的師姐宋淩菲拿著一份心理測試的分析報告,像預判天氣一樣宣布了困擾她許久的難題的答案。那是導致她和羅楨禮分手的原因之一。
“哦,就是強迫症的一種。具體的表現視個人情況而定,而Fear of sex會出現在這兩種不同的診斷中。誘因有很多,比如害怕親密關係,壓力或者是創傷性的生活事件,包括童年或青少年時期自己還有家人患重病啊,遭受虐待、忽視、甚至被攻擊等等。”
“所以,說來說去它還是我的一種恐懼。區彆是什麼?”
師姐笑了,指著報告的一處給她看。
“特定恐懼症患者,比如Erotophobia,一般是不會進行主動性喚起的。而你在測試中提到,會對即將建立親密關係的人產生性幻想?”
黎簡看著自己勾選的地方,為那個無法否認的“Yes”而氣短,不可避免地想起婚前最後一頓飯結束,季遙送她回家,對她說他們來日方長後的夜晚,她做了和他有關的春夢。
季遙在夢裡化身成聊齋裡的絕色男鬼,引誘她一個家道中落進京投親的落難千金。
很離譜的身份設定,醒來後她卻悵然若失。
隻記得在翻雲覆雨的交合中,她的心落入了一片巨大的虛空,而他沒有接住。
那種在墜落中驚醒的感覺,至今讓人難忘。像是某種厄運的預示。
“那怎麼才能……?”
“目前還沒有徹底的解決辦法。”宋淩菲了然地接道。“但業內普遍采用認知行為療法中的ERP,哦,也就是我們常說的暴露及反應療法來改善症狀,具體來講,就是讓患者接觸恐懼的事物並讓其試圖抵抗強迫行為,逐步幫助患者接受不進行強迫行為所帶來的焦慮感。不過,就我個人而言……”
她停了下來,溫和地看著眼前年輕的女人,心底掠過某種作為同性的遺憾和悲憫。
“師姐有更好的建議麼?”
她猶豫了一瞬,還是把話說了出來。
“從專業的角度,我的建議如上,但從個人的角度,我希望你,順其自然。”
“什麼都不做?”
“什麼都不用做。”
黎簡沉默了,未曾想會得到這樣一個答案。
“為什麼呢?”
宋淩菲沉吟片刻,決定說實話。
“之前聽你提及,你最近要結婚了?”
“對,相親認識的。我媽媽朋友的兒子。”她有些不好意思,卻又疑惑話題的轉向。
“你們,認識應該沒多久吧?”宋淩菲又試探著問。
“你怎麼……”
對方傾身向前,“抱歉,我不是有意刺探你的私生活。隻是我男朋友跟他的一個學弟合夥做過事,那個學弟,碰巧你也很熟。”
“他叫羅楨禮。”
黎簡瞪大了眼睛。
“上個月,他們在工作上出現一些矛盾,不歡而散。後來在聚會上,我男朋友碰到一些相熟的共同朋友,他們喝多了一時興起,吐……露了一些羅的事情,順帶,提到了你……”
“哦,不用驚訝,畢竟你這個顏值,即便不是俞大的,作為俞大風雲人物的前女友,出現在那樣的八卦圈子裡也不奇怪……”
谘詢者的眼圈瞬間紅了。宋淩菲有些不忍,抽出一張紙巾遞到黎簡跟前。
“恭喜你,人生向好的第一步,就是擺脫爛人。我為你開心。”
黎簡艱難地擠出一個笑容,算作回應。
“Anyway,我想說的是,如果你是為了取悅自己,那我現在就可以為你講述更加詳細的治療方案,前提是它已經嚴重影響到你的正常生活。”
“可,如果是為了取悅彆人呢?”宋淩菲冷靜道出她的憂慮。
而黎的神色變化證明了她的猜測。
“尤其為了取悅男人,將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暴露在這樣的焦慮和恐懼中,對女人來講,無異於一種身體和心靈的雙重剝削。”
“所以,我不讚成你這麼急著做出改變。這裡有一些相關的書籍,你可以先看看,通過這幾次的交流能看出,你其實挺有悟性的。試一下,或許能從裡麵找到新的方向呢?”
她把手邊早已備好的幾本資料遞給了她,黎簡隨意翻了翻,大部分是非專業性的入門讀物,還有一些論文期刊。
“先了解自己的恐懼所在,畫出它的樣子,然後和它握手。”
“人們常說,正視恐懼。那是戰勝它的第一步。”
“而之後的每一步,都不應是你一個人去承擔的。另外,和你的未婚夫談談,這是個很好的機會,說不定,他會成為你耐心且忠誠的盟友。”
很久以後,黎簡想起宋淩菲的這句預言,感慨萬千。因她萬萬沒想到,在進退守攻的磨合過程中,最先失去耐心的,反倒是她這個男歡女愛的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