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欠我個解釋。”
季遙看著前麵,雙唇緊抿,神情冷峻。
冷不防聽到這句,黎簡意識到自己也在他的餘光範圍內,默契的相互感應似乎提供了某種與世隔絕的肅穆空間,使得雙方得以繼續上次被理性終止的審問。
對了,上次他是為什麼生氣的呢?
黎簡又回到兩個多月前的那個晚上,一個充斥著混亂,夾雜著冷漠、質詢、無語,還有潛藏在失序之下如台風眼一般的平靜。
她被學校的行政部老師們臨時叫過去,給法國來的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紀錄片導演法克爾·杜蘭做翻譯,卻意外碰到了未設想過會再有交集的人——她的前男友,一個讓她深刻領教到男人為何物的昔日戀人,羅楨禮。
原來校方此前剛和一批企業代表簽訂了校企合作協議,並囑咐行政部好好招待遠道而來的客人,卻把最遠的客人杜蘭先生冷落了。教務處新轉崗來的老師黃玉華是此次公務接待的負責人,在電話裡又著急又抱歉地解釋,原先負責翻譯的老師家裡小孩生了急病,其他的法語老師們也各有托詞,她幾乎要叫學生來救場了,卻突然想起學報編輯處的黎簡,半年前麵試時給她留下很深的印象,本科專業學的正是法語,關鍵是,人長得也漂亮。
“這不是你職責範圍內的事情,就算不來也沒關係的。”
黃玉華一邊不好意思地說,一邊祈禱對方不要拒絕。
但黎簡一向是很好說話的,隻猶豫了一會,便回道,“你把杜蘭先生的相關資料發我一下吧。”
等到了地方,她才看見,在座的社交麵孔中有一張令她熟悉又陌生的臉,羅楨禮位列一眾企業代表間,也是滿眼的驚詫。
她假裝無視地打過招呼,便坐在了現場唯一一個看上去四五十歲的外國老頭旁邊,準備作自我介紹。
杜蘭先生彼時正在用半生不熟的英語夾雜著漢文跟服務員和兩旁的東道主打聽,毛血旺這個菜裡為什麼會有Blood,她便順口解釋道,“It’s duck blood.”(是鴨血。)
“Ce plat, très célèbre dans le Sichuan, a une saveur épicée. Vous pouvez l'essayer.”(這是很有名的一道川菜,口味比較辛辣。您可以嘗試一下。)
黃玉華發來的資料很簡潔,比在電話裡說的沒多出什麼更有價值的信息。杜蘭先生是以個人名義來訪校的,和俞華這所民辦高校唯一夠得上的關係是,他的母校是“3+1”國際合作辦學項目中對接的國外高校之一,申請來訪的郵件中提到他是個中國迷,想要自籌拍一部和中國高校生活相關的紀錄片。黎簡了解完基本情況後,對於外國語學院的法語老師們推脫不來的原因也大概有了數。
這是個意義不明的差事。所謂意義不明,即指完成得好,不一定能從中獲得實質性的好處,完成得不好,卻可能要承擔某些無謂的責任。
她來的路上就後悔了,到看見羅楨禮,心下更是鬱悶。
不過她還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研究生雖然讀了心理學,但口語還是有天天練的,因此交流上並不生疏。
杜蘭先生似乎很喜歡她對中外高校文化差異的看法,逐漸興奮了起來,想要了解更多中國大學生的業餘生活。
就這樣東拉西扯地聊到聚餐結束,黎簡口乾舌燥,飯也沒顧得上吃幾口,甚至一度忘記了羅楨禮的存在。由是當眾人散去,時間已晚,黎簡對著手機盤算要不要讓這幾天都在加班晚歸的季遙抽空來接她時,根本沒注意到不知何時消失的羅楨禮正悄悄站定在她的斜後方,像個幽魂。
“送你一程?”他輕佻地開口,語調微揚,聲音也像個藏奸賣俏的鬼魂。黎簡瞬間起了雞皮疙瘩。
“謝謝,不順路。”她頭也不回地答道。
對方笑了。
“放心,我跟他們不是一起的。”
“那也不順路。”
“你知道我要去哪啊?”
男人哂笑道,看上去不無友好,但從他身上發出的每一聲微弱響動,都無故有著令人嫌惡的氣息。氣氛滯悶,黎簡吸了吸鼻子,突然覺得反胃。
正要不留情麵地再次回絕他時,送完客人的黃玉華折返回來了。看到黎簡熱情地奔上前來。
“太好了!我剛跟羅經理說呢。他下榻的酒店在順溪北,正好跟咱倆都順路。一起吧,這個時間點不好打車呢。”
幾句話把她堵死了。
再找借口推脫,便顯得奇怪。
直至黃玉華親密地挽住她的胳膊坐到車的後排,黎簡的腦袋還處在短路狀態。
“不好意思了羅經理,讓你當我們倆的司機。”黃表麵訕訕實則大方地寒暄,為密閉空間裡微微流動的尷尬作了一點可笑的轉圜。
“哪裡,為美女服務是我的榮幸。”羅楨禮看了眼後視鏡,麵帶微笑,語氣隨和。
“哈哈,那我算沾黎老師的光了。”
“黃老師這話說的,顯得我情商很低。是我失言了,為美女們服務是我的榮幸。”
話雖如此,但羅楨禮絲毫不見慌亂,遊刃有餘的樣子。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終於將冷淡的氣氛短暫地炒熱。
“黎老師方才喝酒了麼?怎麼一句話不說?”
黎簡聽得那個遊刃有餘的聲音忽然問起了她。
還未出聲,黃玉華搶先替她答道,“嗐,我們黎老師是個i人呢。i人你知道吧羅經理,現在年輕孩子們喜歡用的標簽……”
羅楨禮似乎輕笑了一聲,“我知道,i人e人嘛。不過我見她跟外國來的那位先生,倒是相談甚歡。”
黎簡聽他當著麵,用第三人稱來評價她,不由得皺了眉。
“不好意思,我可能是暈車,有些想吐,能把窗戶開下嗎?”
黃玉華聽她這樣說,終於把撩帥哥的心往回收了收,忙不迭關心了幾句。
黎簡敷衍說沒事,把頭對著開了半截的窗戶開始吹風,耳邊卻聽得黃玉華還在孜孜不倦地拿她做話柄,言語間儘是令人汗流浹背的吹捧。
“……那是啊,黎老師可是我專門請過來的門麵哎,能不有點東西?我跟你說哦羅經理,黎老師隻是看著社恐,其實真相處起來,你會發現——”
“她比看起來更社恐!哈哈哈……”
唯一的忠實聽眾很上道,也附和著笑了幾聲。
黃玉華十分受用,越講越興奮。
“我剛見黎老師的時候跟你一樣,以為這是個冰山美人……哎,說到那時候還有個烏龍呢!就我們主任,見到適齡的單身青年就跟眼裡進了沙子一樣,看到我們黎老師喲,喜歡的不得了,就要撮合她和她親戚家的兒子,條件特好,還是公務員,結果你猜怎麼著?”
“婉拒了?”羅楨禮也配合著黃玉華八卦兮兮的語氣,嗬嗬笑著,絲毫不顧及當事人的感受。
“要是婉拒還好咯……”
黃玉華笑得很誇張,黎簡忍不住扭頭,想阻止她而不得,落得對方眼裡,卻成了害羞難為情的樣子,於是更加口無遮攔了起來。
“到這還不算什麼,因為當時主任還就怕她推脫沒有提前說,專門找人事老師打聽了,人事老師帶隊體檢的時候有簡單聊過,說黎簡沒有男朋友,簡曆上又是未婚,怎麼可能一夜之間有對象了嘛,然後最抓馬的來了……黎老師你自己說。”
黃玉華捅了捅黎簡的胳膊,又突然反應過來,“哦sorry,我忘了你還不舒服。”
“總不至於一夜之間給自己雇了個男朋友吧。咱們年輕人,都懂的,最怕領導給介紹對象了。”
羅楨禮冷不丁地插了一句。
黎簡聽他故作同病的親近姿態,回頭瞟了一眼,正巧與他在後視鏡中窺探的眼神相遇,她沒有回避,靜靜盯了一會兒,才又轉回去。
黃玉華沒有注意這瞬時的交鋒,自顧自揭曉了最後的懸念。
“什麼呀?黎老師這種i人會乾那麼荒唐的事情嗎?事,實,是,我們黎老師是真的名花有主啦,都結婚好幾年了。”
車裡安靜了一瞬。
黃玉華以為觀眾沒聽明白。“哪裡不對是不是?”
羅楨禮幾秒後才回應,“黎老師簡曆寫的未婚,總不至於刻意隱瞞自己婚姻狀況吧。”
聲音淡淡的,帶著似有若無的嘲諷。
“哦,那倒不是因為這個。”
八卦者用了個很滑稽的語氣,黎簡聽出她是在刻意模仿某個電視名人來耍寶。可惜在座的沒一個買賬,她隻好硬著頭皮把戲唱完。
“當時主任問的時候我也在場。她說‘小簡啊,你要結婚了就說結婚了嘛!真是讓我剃頭挑子一頭熱,我給人家說得是天花亂墜,結果鬨出這麼個笑話,連人已婚未婚都沒搞清楚……’,黎老師那個臉喲,漲得通紅,我都以為她要哭了,半天終於憋出來一句,‘對不起主任,我忘了自己已婚了。給您添麻煩了。’”
“這句話出來,全辦公室的人都笑了,你說羅經理,哪有連自己有老公都能忘的啊?”
……
“黎老師還挺可愛的。”羅楨禮又瞟了眼後視鏡,簡短評價道。
黃玉華聞言,也看了看當事人,亢奮的心找回了一些出走的理智。她的社交藝術是冒犯的藝術,冒犯的深淺視對象的脾氣大小而定。覺察到黎簡神色寡淡,刻意疏離的狀態,她開始往回找補。
“黎老師確實可愛的嘞,長得漂亮不說,人也隨和,就是憨憨的哈哈。工作上和生活中反差太大了。我們辦公室都叫她‘笨蛋美女’呢,嗬嗬嗬……哎到了到了,前麵那個路口放我下來就行。”
黃玉華下了車,車裡一時安靜非常。黎簡安慰自己,再堅持五分鐘就好。隻是意料之外地,羅楨禮也沒再說話。
及至小區門口,他一句預想中的問題也沒問。
我在期待什麼?她有些自嘲地想,伸手去推車門,卻沒推動。
“你喜歡他嗎?像曾經喜歡我那樣?”
黎簡覺得可笑,“開門。”
“不喜歡吧。為了報複我,就隨便找個男人結婚?”
這下她受不了了。
眼前的男子,依稀殘存著少年時的模樣,是她曾傾注了整個青春的愛意去追尋的人,後來現實的大雨傾盆澆下,熄滅了起始於春日原野間無名的愛火,待一切燃儘,也擦亮了她多情的眼睛,教她看清,彼時夢幻如王子的影子,不過是個平庸且自戀的蠢人,絲毫不懂愛為何物。
“羅經理,有時候自我意識過剩,會讓人看不清真相。”
羅楨禮得意地笑了,“隨你怎麼說吧。”
車門“喀噠”一聲,他準備放行。
黎簡逃也似地下了車。
卻在幾步之外看見黃玉華嘴裡那個被她習慣性遺忘的老公——
季遙提著個飯盒,一如往常的神色淡淡,如山間青鬆。旁邊站著她的大姑姐張堯。
黎簡狼狽得像是被當場捉住,雙方都神會心契地反應過來彼此臉上的表情意味著什麼。
羅楨禮沒走,本意要再欣賞一會落荒而逃的倩影,此時此地壞心泛濫,要給這焦灼的情勢添一把火。
他降下車窗,叫住自己的前女友。
“簡簡,你的東西我都還留著,改天有空,可以找我來拿。”
她心虛地看向季遙。聰明如他,從那人喚她名字,已經大概猜出他的身份。他沒說什麼,轉身大步流星地走回了家。
張堯順路來送吃的,本來就要走,見此便挺著肚子在底下安慰了她幾句。
大姑姐人至中年,看得清楚,聽得明白,有些話,是陳述事實,還是刻意撩火,年輕時積攢的經驗不全無用。但隻她領悟沒有用,因為著相的往往是局內人。現在沒有彆的要緊,她勸年輕的妻子也趕緊回家。
可是沒想到,黎簡卻在一路小跑的過程中找回了自己的氣勢。
我又沒真的做什麼,他憑什麼那樣瞪我?
她不無委屈地想。
不知是否因她結婚的時候就心下理虧,積攢的愧疚讓她在日積月累的相處中總是不自覺矮上季遙幾分。
相差甚多的氣焰喚醒了她沉寂已久的驕傲,嘴上討不到便宜,她便在使心作倖的行動中暗暗較勁。
季遙說要往東,但凡口氣有一絲淩人,她總要一意孤行地往西。
如此幾次,季遙回過味來,氣急反笑。
“你要是想弄我,大可直接挑明。”
有次節假日他的公司要求帶家屬爬山團建。她不想在他同事麵前失了麵,因為季遙刻薄她向來不分人前人後,於是故意選了條人少又難走的路線。
沒想到的是,行至半途不僅未傷敵分毫,反而一如既往落了下乘。
“你先上去吧,不用管我了。”
她半死不活地說道,感覺十分的靈魂出竅了八分。
“我自己上去?”
季遙難以置信地嗤笑一聲,開始發功,“抽簽的時候耳朵抵押給地仙了是嗎。要和家屬一起才能拿到額外十天的年假獎勵。”
“看來我高估你了,還以為……”
他突然頓住,四十五度望天,輕輕搖了搖頭。不知道原“以為”的究竟是什麼。
黎簡想左右不過是對她體力和嬌氣值的錯誤判斷。
她賭氣不接話,就有了他方才的那句。
可季遙說歸說,卻從未有過主動示弱的時刻。他看出黎簡是隻隻會跳腳的小兔子,真給她機會欺負人,也不得要領。
*
紛亂的回憶退了潮,兔子跳出了那片刻間席卷她心防的海浪。她想了想昨天蘇茗筱幫她複的盤,又捋了捋張堯今天對她說過的話。
原來一切讓人彆扭、不解的背後,邏輯是如此簡單,簡單到超出她的預期。
季遙真的喜歡她嗎?所以即便什麼都未真的發生,和前男友簡簡單單的一個同框也值得他冷落自己那麼些天?
她努力抬起頭,試著去直視他的側臉,怏然繃緊的輪廓像初見一樣令人陌生。
對她來說,相信季遙很早就開始喜歡自己並不是件值得欣喜的事,它隻不過從某些方麵表明,他跟曾經的她一樣,也是個膚淺到會見色起意的人。而這份憑空而生的愛意,隨著時間的流轉是變得愈加濃烈還是消散如煙,她在四年的婚姻裡,已經找到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