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1 / 1)

“書接上回。亨利公子從霸王八爪蟲手下逃脫之後,剛奔上主路,忽然,前頭跳出一鼠首人身、熊皮蛇尾的怪物,擋在了他的麵前。”

“鼠首人身、熊皮蛇尾?”眾人麵麵相覷,都是想象不出這是個何等形象。

台上正中坐著的那名女子瞧見聽眾疑惑之色,十分了然地笑了。然而她以麵紗遮住臉和頭發,隻露一雙眼睛,因而台下諸人隻是見她彎了彎眼角。

“且聽我細細道來。那怪物身高足有九尺,比人還高,雙耳直立如兔,一顆耗子大腦袋,上身是比那武狀元還要強健的肌肉,背覆皮毛,色如灰熊,一條長尾能折能彎,活像大蟒蛇。最詭異的,是那怪物肚子上還長個肉口袋,裡頭是隻與它一模一樣的小怪物。”

眾人俱是睜大了眼,聽得入神。一人喊道:“那亨公子呢!”

“是亨利公子。那怪物不會行走,隻會跳躍,一拳便向亨利公子揮將過來。亨利公子拔腿就跑,這可如何跑得過?眼看要被追上,突然,路邊竄出來一隻駱駝鳥!”

“駱駝鳥”是上回書就講過的,乃是一種長脖長腿,不會飛,但跑起來比駱駝還快的大鳥。眾人互相提醒一番上回書劇情,一時竊竊私語聲四起。

“亨利公子登上那駱駝鳥,奔跑如飛,眨眼間就將那鼠頭怪物丟在身後。亨利公子不會駕馭那駱駝鳥,隻能任憑其亂跑,不想卻漸漸聽到了海潮聲。半柱香後,一片雪白的土地展現在眼前,陰差陽錯,亨利公子竟然抵達了夢想中的黃金海岸!”

“雪白的土地?土地怎會是雪白的?”

“不僅如此,那裡的海雖喚做是海,其實是淺綠色的,從無驚濤駭浪,遠遠來看,仿佛一塊晶瑩剔透的果凍。”

“果凍?”眾人又是一頭霧水,“這又是何物?”

“呃……”台上女子語塞片刻,“就是豬皮凍,這個知道吧?”

底下聽眾恍然大悟,各自“哦哦哦”了半天。

進而大家又反應過來,淺綠色豬皮凍似的大海?這是個什麼鬼玩意?

“多情子,你又胡講,”一個聽書的老頭哈哈大笑,“誆我們吧,海上不起浪,還能叫海嗎?”

“不會飛的鳥都出來了,沒有浪的海算什麼?”

台上女子聽了這議論,也不惱,隻是微笑坐著。這便是名噪一時的說書人“多情子”,以離奇遊記故事名滿京城。

一般說書人,都是講述名人軼事、誌怪傳奇,什麼英雄救美、欠債還錢之類的故事。可是約莫一年以前,這“多情子”在這福祿街上的張家酒樓橫空出世,專講旅遊故事。這些地方的景色特點、風土人情,全都是古怪離奇,聞所未聞,偏偏這多情子還聲稱,這些地方都是真實的,且她本人便親自經曆、親眼目睹過。

這話是沒人信的。然而,京城這麼大,看過《山海經》《博物誌》《太平廣記》等精怪之書的大有人在,人人卻都說,多情子所講故事,並非取材於這些書中。她所講述的異聞全然創新,層出不窮,若真是信口胡編,又如何編造得出來這麼多?

話說回來,人們聽書,也不是縣衙查案,一門心思求真務實的。人們聽書不就為了圖一樂,多情子的故事大開眼界,引人入勝,聽眾便越來越多。

憑著這五光十色的旅遊故事,多情子不但成了京城唯一一個女說書人,更是積累了無數擁躉,每次登台都聽眾爆滿,這張家酒樓也因此生意興隆,財源不斷。

“你們覺得這海離奇,那我若告訴你們,那裡的樹都是長著長毛的呢?那些樹的毛硬如馬鬃,葉大如傘,結出的果實也長著長毛,個頭大如蹴鞠,硬如岩石,果實裡頭是甜甜的牛乳。”

“樹上結出蹴鞠果,果子裡還能擠出牛奶?”

“是真的。時值夏天,亨利公子踩著雪白的沙土,聞見風裡都是甜香和乳香味,就是因為這長毛樹結出的果子……”

“等會兒!”底下又有人打斷,“上回書還講到,亨公子是臘月來到此地的,怎麼又成了夏天?”

“在這黃金海岸之上,四季顛倒,臘月和正月乃是夏季最炎熱時,六月七月卻是寒冬。”多情子答道。

頓時,台下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胡編亂造!”有人在底下亂喊,酒樓堂中其他用膳的食客聽了,也紛紛忍不住討論起來。

多情子隻是不為所動地看著台下的混亂。

“亨利公子即將在黃金海岸智鬥碧海銀龍,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人們又是一陣鬨騰,進而漸漸散了。雖然每次聽多情子說書,都少不了有人評價“胡編亂造”“吹牛不打草稿”,但每次結束之時,人們卻又都對這胡吹的故事戀戀不舍。

日頭漸漸高了,已逾正午時分,酒樓堂中的食客絡繹不絕。店小二穿著麻布短衫,肩頭披著白布巾,腳步利索地來回穿梭,亮著嗓子招呼客人。

前門人來人往,夥房熱火朝天,胡餅、烤肉與清蒸小菜的香味從一樓彌漫到二樓,一片嘈雜之中,這便是京城張家酒樓的煙火氣了。

洛清回到酒樓二層的客房中,把蒙頭蒙麵的紗巾一股腦扯下來,扔到一旁,又從茶壺裡倒了滿滿一杯涼了的茶水灌進肚裡,才覺得嗓子眼稍微潤了些許。

她一屁股坐到桌前凳上,隻覺嗓子冒火,腹中空空。

人人都知“多情子”說書說得好,卻沒人知道光是在台上講話,幾個小時下來也能累死個人。

讓她恍惚想到以前拍旅遊vlog、趕長途飛機時,也是差不多這麼累人。

這樣想著,她從懷裡掏出一塊圓形懷表似的東西,表盤標了WESN四個字母——絕對不該出現在這個時代的東西。

洛清本來也不該出現在這個時代的。

她人生前二十多年,全都是在充滿飛機汽車、電視電腦的現代度過,彆說在古代生活了,連高中時曆史考試都常常是及格線飄過。“穿越”這種事情,對她來說,就像是駕駛著機甲打怪獸一樣,隻會出現在最缺乏創意的那類文藝作品當中。

直到那場空難——飛機下墜的那幾分鐘,沒有聯絡家人、沒有向天祈禱、沒有機上乘客空姐相視一笑釋然赴死的狗血煽情情節。隻有一片混亂,連尖叫都喊不出聲,手機翻到了地下,恐懼之中洛清下意識胡亂抓住了自己那塊老式指南針……

等她再醒來的時候,她在一艘船上。

恍惚間她還以為自己被救了。直到她發現身邊圍著的人的穿著打扮——

好消息,她確實被救了。

壞消息,被大概一千年前的人救了。

救她一命的人正是張家酒樓的老板娘。當時她正隨丈夫及隨從出海撈海貨,見洛清漂浮在海上,不知是死是活,就把她撈了起來。

張家酒樓一班人也是初次出海。京城不靠海,原本酒樓裡是不賣海鮮的。為了試著拓展業務,掌櫃的帶老板娘來到了最近的漁村,雇了艘船,想要親自出海捕撈一趟,看看能否給自家店裡引入海貨。

也不知是不是酒樓一班人有誰命裡犯水,第一次出海就走了背運,海上騰起濃霧,久久不散,不辨方向便無法回航。船上諸人根本沒準備太多,不但抓瞎,而且淡水和食物都趨於枯竭。這時,洛清用自己的老式指南針和過去海上坐船的經驗,指揮著一行人成功回港靠岸。

這算是又救了船上諸人一命,得知洛清無親無故後,老板娘拍板決定,張家酒樓願意收留她一陣子。及至問起她會做什麼,流落海上還經驗豐富,是不是海邊的漁女,洛清隻能說不是。

但她也沒辦法說清自己是做什麼的。

因為,她是個旅遊博主。

在現代,她的職業發展還算不錯。她有自己的社交媒體賬號,專發旅遊vlog和攝影美圖,幾個平台加起來也能有百萬粉絲。除此以外,她還時不時向旅遊雜誌和地理探索雜誌供稿,寫點遊記、人文風俗故事什麼的。

這要怎麼回答老板娘?

來到酒樓以後,她打雜、做菜都不擅長,四體不勤,五穀不分,怎麼看也不是個乾活的正經樣子。又一次,她又偷懶跟其他小二閒聊,人家問她老家是什麼地方,她不知該怎麼說,隻好說是遠方來的,描述老家城市的樣子。

她生是一張胡諏八侃的嘴,自詡腦洞也算豐富,扯起來下筆千言,離題萬裡,將那現代景象換個方法描繪出來,把小二說得一愣一愣的。有食客聽見了,生是多要了幾個下酒菜,也要聽她講完,才肯結賬離開。

這事被掌櫃和老板娘聽說了,叫她來私下合計了一番。從此,洛清便取了個諧音藝名“多情子”,上酒樓中間那台子去,登台說書。

光是現代那些事就夠她說的,偏偏她以前的職業環遊五湖四海,比一般現代人還見多識廣些。隻要把那些旅遊的風景、故事還有遇到的事、以前vlog的劇情整理一下,用古代人能接受的方式講出來,便讓她一炮而紅。

於是,她在這酒樓一待就是一年。掌櫃專門辟了間客房給她,她白天說書,晚上睡覺,吃住都在酒樓裡,省事得很。

放在原來,洛清很難想象自己過上這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生活。曾經的她半個月都在飛機上,廣袤世界便是她的樂園,她時常覺得自己像隻鳥兒,四海為家,自由自在。她的眼睛看過無數風景,她不屬於某個地方,隻要是藍天下,便都可供她翱翔。

現在呢,一年了,除了掌櫃、老板娘、幾個小二,還有夥房做飯的張廚子、送肉來的馮屠戶,彆的人,她一個也不認識了。

哦,還有掃茅廁的那個幫工,她打過一次招呼。

數不清的人聽過她講的故事,但她生命中的人,也就這些點頭之交了,兩隻手數得過來。

敲門聲響起,打斷了她的思緒。

“請進。”

一個小二端著碗筷走了進來,把飯菜擺到她麵前的桌上。今日夥食是肉湯和菜瓜餡兒的包子,香氣撲鼻。洛清聞著,便覺肚子又咕咕叫了起來。

她算是酒樓的半棵搖錢樹,掌櫃時常讓專人把飯給她送到屋裡來。洛清抬頭露了個笑,朝那小二說:“謝謝啦。”

這一笑,反而叫她懵了一下。這個店小二沒見過,是個陌生麵孔。

隻見這人個高肩寬,穿一身麻布短衫,腦袋上包著店小二的頭巾。臉上一雙濃黑的長眉,雙眼皮,直鼻梁,那五官就跟照著美術書上標準比例擺好似的,端正得不像話。

這一年來,再加上以前在現代,這麼多年,洛清沒見過這等“姿色”的跑堂工。

“你是新來的?”洛清拿個包子吃起來,“掌櫃什麼時候雇的新人?”

“前陣子。”那店小二說,“今日第一天上工。”

“那你姓什麼?”

酒樓裡的下人向來以姓氏相稱,比如廚師張子,小二唐子和陳子。

“我姓封。”

洛清“哦”了一聲:“封子。”然後她又想了想,覺得不對,“瘋子?”

那店小二也顯出點尷尬的神色,摸了摸鼻子,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那店小二還在桌邊戳著,洛清擺了擺手:“去忙你的吧,怎麼還守著我?吃完我自己收拾回夥房去就行。”

店小二點了點頭,走出去帶上了門。

洛清自己一邊吃著包子,一邊走神。

她打問過這個時空,國號為梁,她所在的這個城市乃是南梁的京城。大梁南至大海,北至黃河,再往北走,便是胡人的地盤。多年來,胡人、吐蕃人等外族與大梁通商,風俗也略有融合之勢。

例如這肉湯,便是在酒樓烹飪胡人菜肴牛骨、羊湯之後,拿剩的碎肉湯汁,與壇肉、燒雞等中原菜的剩湯剩肉混在一起熬的。雖然都是下腳料,但味道南北融合,鮮美無比,洛清每次吃到,都得喝乾淨一整碗。

作為一個旅遊博主,洛清對北方可是太熟悉了。從雪國風光的東北、大小興安嶺的林海,到遼闊的塞上草原、湖泊,再到戈壁沙漠、絲綢之路,乃至更北方的西伯利亞凍土、蒙古高原、中西亞的樹林與內陸海,她都曾踏足。

而在空間維度的探索都已窮儘之後,還有什麼能比在時間維度上的旅遊更吸引人呢?洛清做夢都想故地重遊,一覽這些故地古時候的風光。

這事她想了很久,但從來沒有真正行動過。原因可以有很多,例如北邊胡人地盤可能有危險、語言不通、盤纏不夠……什麼什麼的。

但她也知道,過去,她一人踏遍那些語言不通的國家、獨闖荒無人煙的野地時,可從未考慮過這些。

然而,這怎麼能叫擺爛呢?洛清迷迷瞪瞪地看著眼前喝光的湯碗,她的人生本來早就該結束了。哪怕她現在瞎活、亂活、甚至懶得再活下去,都理由充分,反正這根本也不是她的時代,她一個親人好友都沒有。

她早就該死了。

似乎是為了附和她這人生態度實在是對極了,她腦袋往下一紮,“咚”地一聲,倒在了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