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仇(1 / 1)

秋夜月明。庭院裡黑魆魆的,大火已燒儘了,隻餘前庭草地上、後院乾草堆處點點火星子,明滅閃爍。

堂中沒點燈,窗紙上濺滿了血。一陣秋風吹來,又乾又冷,剌得臉上發疼。

女人沿回廊跌跌撞撞地走著,身上錦袍破碎,一手捂腰側,一手執著一柄雪亮如月光的長劍。她以劍為杖,支撐著自己繞過地上橫斜的屍體,身後留下一串蜿蜒的血痕。

眼前驀地一亮,女人驚起抬頭,止住步子。燈盞上頭的燭火照亮夜色,那光仿佛暖融融的。

“夫人,”執燈的男子停在前頭幾步處,“可彆負隅頑抗了。”

那男子說話怪聲怪調,以黑布蒙臉,一身皮革製成的魚鱗軟甲,在燈下也不反光,霧蒙蒙的。他身後諸多同樣身著黑衣的蒙麵死士手持長刀,靜靜地站作一排。

“交出望仙輿圖,便可保得一命。”

“這府中百十號人已給你殺光了,可有找到那輿圖?”女人輕蔑嗤笑一聲,“你已害了這麼多條命,再添上我這條,難道嫌多?”

燈下,女人腰側的傷口汩汩冒血,錦袍上洇出一大團黑紫。蒙麵男子看著那血,又沿著錦袍上的繡紋一路看到女人領口的脖頸,雍容的臉,狼狽卻黑亮的發髻。

“其實,你若肯跟我們回南邊島上去,真留你一命倒也未必沒得商量。”蒙麵男子歎一口氣,“那裡有淡綠的水,雪白的土地,花朵大如銀盆,樹木長著馬鬃。空氣是甜味的,有如羊乳和糖糕,稻米是橙黃色,山是紅色。伊絲拉是仙境,與你們中原完全不同……”

唰地一聲,銀光乍現,女人趁著蒙麵男子滔滔不絕,竟一聲不吭,直接發難,手中劍尖直指男子咽喉。

劍如銀蛇襲來,蒙麵男子慌忙一舉手格擋。喀地一聲悶響,燈盞被劍鋒攔腰斬開,劍尖震偏了幾寸,貼著男子麵頰險伶伶劃過,隻挑下了那蒙臉的黑布。

隻見那男子膚色棕黑,如抹過蜜蠟一般,高鼻深目,淺褐色的雙眼甚大,黑發卻鬈曲如海邊凹凸不平的黑色礁石。

半截燈盞眨眼間墜了地,火光噗地一下滅了,臨了隻照亮那女子手執劍上,刻著“曜靈”二字劍銘。

重歸黑暗,那男子奇異的臉,抑或寶劍的劍銘,都看不清了。

“執迷不悟!”

男子低喝一聲,抽刀刺來,女人撤步後滑,細長的劍鋒絞上男子的刀刃,哧啦啦一陣飛快的金石相擊之響。女人回轉劍鋒,欲使出四兩撥千斤之法,引開那刀,不想男子早已飛身躍起,左手為掌直取女人麵門。

女人矮身躲過,原本輕盈的身法因著腰上重傷變得遲滯,好懸躲過,那男子一掌又來。隻見他出手力大無窮,招式卻彆扭詭異,全然不似中原武藝,章法難以預料,防不勝防。

片刻之間,女人已與他對了幾拳幾掌,逐漸麵露痛苦之色,殷紅血跡隨著女子輾轉的動作淌了一地。她強提渾身氣力,騰空而起,曜靈劍如遊龍一般時進時退,清越一聲脆響,男子的長刀刀鋒竟被劈裂了個豁口。

男子於幾步開外落地,呼哨一聲,身後排列的一眾死士立刻湧上,將那女子團團包圍。一時之間,刀光劍影如雪片飛舞,那男子也重又加入戰局,可不管什麼以多欺少的名堂,揮刀斬落,越來越快,刀與劍揮作一團厲風,眼花繚亂……

正在這時,“咚”地一聲,牆根下的幾口陶製大缸裡,傳來一聲悶響。所有死士都朝陶缸那邊望去,女人也忍不住望過去——

一尺銀月,萬點血光。

女人口中冒著血沫,喉嚨裡隻能發出陣陣含混不清的響動。男子抽回長刀,女人的咽喉登時折作兩半,鮮血噴湧而出。男子避開了血,彎身撿起了女人的曜靈劍,手腕一抖,長劍便直直飛向那口陶缸。

大缸搖晃了兩下,便倒地碎了,裡頭爬出個十來歲的孩子。那小孩嚇得渾身發軟,眼珠子一落在那女人的屍體上,立刻抖如篩糠。

“早就聽聞這夫婦二人可能已育有孽障,”男子仍用那奇怪的聲調說,“果然如此。”

那小孩看著男子及一眾蒙麵死士來到他麵前,坐在地上,牙齒打顫:“彆,彆殺我……”

他反複隻能說出來這一句話,說到最後,再難忍耐,直接嚎啕大哭起來。

男子提著曜靈劍,一手撫上孩童的臉。

“孩子,彆怕。”

手起劍落,那孩子的人頭落地,咽喉處如他娘親一樣,湧出溫熱的鮮血。

一名死士上前問道:“主上,那這望仙輿圖……”

“是個遺憾,但也無妨。”男子心有不甘似的,又歎了口氣,“府上既無活口,我們得不到那輿圖,彆人以後更得不到,也算安全。如此,勉強可以交差。”

男子最後看了眼四處橫屍染血、如陰曹地府一般的庭院,打了個手勢。

“走吧,回去交差。”

烏雲漸漸遮住了殘月。男子領著一眾蒙麵人走後,不知過了多久,靜悄悄的院子裡落下雨來。

又一個時辰後,細雨轉為瓢潑之勢。昏黑的天地間響徹雨聲,庭院裡的火早就給澆得全熄了,汙泥橫流,衝刷得到處都是泛著腥氣的紅色血水。

雨點密密地打在那牆根邊剩下的幾口大缸上,像擂鼓。忽然,其中一個的蓋子動了動,進而被從裡向外推開了。

缸裡露出一雙赤紅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