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清再次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張榻上。
然而很快她就發現,這不是自己房間的床榻。
她掙紮著坐起身來,感覺手腳發麻。再看窗外,天色已經暗下來了。
這像是個客棧房間,房間之中有床,有窗,有櫃子屏風,有桌椅板凳……還有桌邊坐著的一個人。
那人一身炭色長袍,黑線滾邊,乍一看像是一身黑上頭,流淌著深淺不一的光澤。他頭上的店小二頭巾也已摘了,頭發梳成個簡單樣式,一手擱在桌麵上,前方幾寸處放著一把入鞘的長劍。
洛清翻了個白眼:“喲,店小二這麼快就發跡啦?掌櫃雇你就乾一天?”
那假店小二顯然也沒想到,洛清醒來不哭不鬨,第一句話竟然就這麼混不吝,一時默默無言。
“所以你是綁架犯?劫財劫色?”洛清又說,顫悠悠地從床邊出溜下來,也坐到桌前男子對麵。
“醜話說在前頭,你把我綁來,我也不會給你一人說書的。還是那句話,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誰,”那人有點無語,“誰把你綁來說書的?”
“那你要乾嘛?”洛清翻過桌上扣著的茶杯,拎起茶壺,給自己和那假店小二各自斟了一杯。
那人看她如此怡然自得,被綁架後非但不害怕,反而像到了自己家裡一般,還給他上茶呢,不禁奇道:“你膽子挺大?”
“這有什麼膽子大的?”洛清端著茶杯,緩緩分析道,“劫財麼,我就一個破說書的,窮得叮當響,要錢也不該來劫我。劫色麼,我說書時都蒙著臉,你除非……”
洛清意味不明地盯著那人的眼睛。
“除非什麼?”那人被她盯著,下意識問。
“除非你是……”
突然,洛清把手裡茶杯用力一揚,滾燙的茶水連帶著杯子一起潑向了那假店小二。對方下意識抬手擋臉,洛清已眼疾手快,一把抄起桌上的長劍。
錚地一聲,長劍出鞘,洛清手握劍柄,劍尖直指那人咽喉:“除非你是長透視眼的變態。要錢沒有,要色更沒有,我要走了,拜拜了您內!”
那人躲過了潑來的茶水,用左手接住了茶杯。麵對指著自己的長劍,那人頗有些驚訝地睜大了眼,望著洛清。
片刻後,他說:“在下封容與。”
“……”洛清麵無表情,“0個人問過你好吧?你愛誰誰。”
說著,她便緩步往門口挪去,手上的劍始終對著那男子。
那假店小二仍坐在凳上,不急不慌,朝她點了點頭:“此劍鋒利,你最好還是放下。我早已探查過了,你不會武功。”
洛清想也沒想,立刻低頭看自己胸前衣襟,而後怒視假店小二:“你怎麼探查的?”
“……”封容與說,“摸脈啊。”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地對視。
忽然,那人露出一個略有輕蔑的微笑。
“你這個多情子,傳聞你說書瘋癲荒唐,現在我明白了,”他直視著洛清,並起右手兩指,毫不猶疑地夾住劍尖,“你根本就是腦子異於常人。”
話音未落,那人食指一彈,“叮”的一聲脆響,一股勁力瞬時沿著劍鋒衝去,同時他左手一翻,手中茶杯便向前激射而出。
洛清隻感覺虎口一震,又疼又木,像觸電一般,進而胳膊肘上“噗”地一下,茶杯正中麻筋,整條胳膊當即沒了力氣。
她手上一鬆,驚呼一聲,還沒看清對麵動作,登時又覺天旋地轉——
咚地一聲悶響,洛清撞上桌沿,一屁股坐倒在長凳上,脖子前麵橫著冷光浮動的長劍。
那張標致的臉停在她鼻尖幾寸之前。
啪嚓一聲,那茶杯才落到地上,摔碎了。
那瓷器打碎的聲響如一聲炮仗,將本來就剛被一百八十度拽倒、眼冒金星的洛清炸得更加暈暈乎乎。她劇烈地呼吸著,好不容易才看清眼前景象。
對麵那人麵色緊繃,手穩劍穩,眼中帶著怒意瞪著她。
“血海深仇,十年了,也該好好清算了。”
冷酷帶著恨意的聲音傳入洛清耳中,那一瞬間,她腦子裡隻湧進一個念頭——
靠,原來武俠小說裡寫的不是瞎編啊!
第二個念頭緊接著冒出來。
——那我高中軍訓的時候學的軍體拳,到底有沒有用?
有待商榷,實在有待商榷。
懷著對當初軍訓摸魚,沒好好打軍體拳的悔恨,她終於想到第三個念頭:啥血海深仇啊?
“啥血海深仇啊?”洛清問,“這位大哥,你認錯人了吧?”
“你還覺得我在跟你開玩笑?”
刀架在脖子上,洛清的態度仍如此悠哉,那假店小二顯然徹底被激怒了。隻見他手腕一抖,長劍抽開,迅速耍了個劍花,流光閃耀間,劍鋒向上一挑,削過洛清身後那木桌,桌子角應聲而落,切口平滑齊整。
洛清看得目瞪口呆,想起自己過去經常刷的解壓小視頻,熱刀切黃油,也不過就是這麼絲滑了。
長劍再次橫到她脖子上,猛地往前一逼:“說!”
“說什麼啊!”洛清崩潰地往後一躲,“大俠!我隻是個旅遊博主啊!”
“……什麼?”
“天地可鑒,我隻是個旅遊博主!現在轉行做口播了!大俠饒命行不行!”洛清閉著眼嚷道,“我真的不知道什麼血海深仇!”
“聽到我的名字,你沒想起來什麼?”那人依舊不依不饒,“我的姓?我姓封。”
“封,封怎麼了!”洛清想了想,“我隻能想到瘋子。”
“……”
那人又上下掃了一眼洛清,問道:“那你說的那書是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
“白色土地,淺綠的海,長毛的樹,甜味的風,”那人冷冷地盯著她,“尋常人胡編可編不出這種東西。”
“因為那不是胡編啊,那是……”洛清猶豫了下,眉毛擰在一起,最終歎了口氣,“那是澳大利亞。”
“……什麼鴨?”那人表情呆了一下,“駱駝鳥?”
“哎,什麼跟什麼,”洛清無奈道,“對你們來說……南海,你懂吧?你可以理解為,那是南海另一邊的土地,坐船跨過整片海洋,對岸就是澳大利亞,澳大利亞是國名。在那個地方,風景就是這樣的。大俠……大爺,能不能勞煩您先把刀收起來說話?你這可不是我奶奶早晨去公園練太極的劍。”
那人想了想,問道:“南海是南洋?”
“是。”
“那個國叫什麼鴨?”
“澳大利亞。”
“奶奶是何物?”
“額……祖母?婆婆?”
“你,”最終,那人對洛清揚了揚下巴,“你是那個大力鴨國人?”
“什麼?”洛清噎了一下。
“否則你如何得知這異國景物?”那人說,“且你的頭發是卷的,漢人女子絕不會有這樣的頭發,鴨國人才有。”
“……”洛清心說,是啊,穿越之前剛去找靠譜托尼燙的羊毛卷,好看嗎?
她小心地避過長劍,伸手指了指頭頂,一年以來已長出一截新的頭發:“直的。”
進而,她忽然想到:“等等,你怎麼知道澳大利亞人是卷發?”
嚴格來說,澳大利亞也不是所有人都是卷發,但無論如何,這古代人今天才聽說這國名,絕不該如此篤定。
“所以你果真是那裡的人?”那人不答反問,“還是你曾到過那裡?”
“我曾去過。而且我實在不覺得……澳大利亞人會跟你有,額,血海深仇。當然,也不是我,”洛清趕緊補充,略一回想,“不好意思,十年前的話,我人在巴黎,剛下飛機。”
“什麼鴨梨?”那人看著她,眯了眯眼,“言語無狀,你羊癲瘋了。”
“我……”洛清張了張口,卡殼了。她心裡衡量著“我穿越了”和“我羊癲瘋了”這兩個選項,最終說,“哈哈。”
那人又深深看了她一眼。片刻後,他起身收劍,動作行雲流水,劍柄與劍鞘撞擊出一聲輕響。
“帶我去鴨國。”
“什麼?”洛清瞪大眼,覺得有點傻,趕緊又使勁眨了幾下,“等等,那個誰,你叫什麼來著……瘋子。”
“封容與。”
“封容與。封大俠。”洛清誠懇念道,“首先,澳大利亞……額,鴨國,你去不了的,這個時代的航海技術不夠。而且,你去那乾嘛?現在這年代,那地方估計隻有鴨嘴獸。”
封容與靜靜地看著她,不發一言。
“好吧,我不是在抽風,咱先不說鴨嘴獸了。”洛清舉手投降,“你……”
她說到一半,又歎了口氣。
這一灘爛事,簡直不知該從何說起。洛清一直覺得,連穿越都穿了,她的精神狀態已經足夠超前了。現在看來,還是不夠超前。
“大俠,我就是個說書的,你饒了我吧,綁架是犯法的啊……”洛清捂著腦袋,“而且,你真的去不了澳大利亞……”
封容與還是懷抱寶劍,沉默地看著她,腳下一步不動,整個人挺拔如鬆,那意思再明白不過了。
眼看事已至此——
本著好漢不吃眼前虧的原則,洛清深吸一口氣:“好吧,我帶你去鴨國,但前提我要跟你約法三章。”
封容與依舊冷淡著一張俊臉,沒說話。
洛清看他默認了,便說:“首先,全程你都不能傷害我,任何傷害都不行。”
“若證實你與我家仇無關,我自然不會害你。”封容與開口,語調漠然。
“第二,你得告訴我你想去那裡的原因。”
“……報仇。”封容與惜字如金,“其他的不能說了。”
洛清撇撇嘴角,也沒再糾結,大聲撂下最後一個條件。
“第三,你去打桶熱水!”
封容與疑惑地看著她。
“看什麼看?我要洗澡!沐浴更衣懂不懂?遠途行前,須得一切準備就緒,否則風塵仆仆的,我可是一介柔弱女子!”
封容與又瞥了她一眼,感覺她嗓門挺大,平均三句話蹦出個瘋詞兒,實在沒看出哪裡柔弱。
但他還是走去拉開房門,向外頭招呼,吩咐準備沐浴的熱水。
不一會兒,兩個店夥計模樣的人進得房中,手腳利索地準備好了木桶、水壺等物,調了一桶溫度正好的熱水,又拉開屏風。
“怎麼,大俠,”洛清向房門做了個“請”的手勢,“您還打算在這屋裡呆著?”
封容與又盯她片刻,手搭在佩回腰間的長劍上。隻見他拇指一動,頂著劍柄向上一抵,刀鞘口立刻瀉出一寸寒芒。
“彆耍花招。”
隨即,他便走出客房,關上了門。洛清看著他的影子停在了房門邊,像個禦前侍衛似的,背朝房門,扶刀而立。
洛清繞回屏風後,伸手探了探水溫。而後她開始摘下發間的幾枚首飾,重重地扔在一邊木架上。
她環顧四周,從旁邊木架上抱下個白瓷大花瓶,從泡澡木桶裡舀了滿滿一瓶水。而後,她又小心翼翼、儘量悄聲地從房中搬來圓凳,拿來晾衣杆,一頭綁上客房中裝飾的掛墜木板畫,另一頭用布條綁了隻碗。
洛清一邊用手撥弄著水,弄出嘩嘩的水聲,一邊輕輕推開窗子——這房間就在一樓,外頭就是客棧的後院。她組裝好這一套設備,屏住呼吸,輕輕放倒了裝滿水的瓷瓶,涓涓細流從瓶口淌下來,正好被那隻碗接住。
這是她做博主時,一次旅行到了國內南方某古鎮。那裡自古便是魚米之鄉,小橋流水,耕牛菜畦,一派恬靜的田園風光。在那裡,洛清專門拍過一條視頻,是講述當地一項名叫“水碓”的非遺農業技術。
她按照記憶,在這房裡複刻了一個簡易水碓。水從瓷瓶中留下,在碗中越積越多,等積的水比晾衣杆那頭的掛畫更重時,就會因重力垂下,而水也會潑進底下接著的浴桶中。碗空後,又會被另一頭的重物拉回翹起,繼續接瓷瓶裡的水,周而複始。
這套設備本是集勞動人民智慧,借用水力自動舂米磨麵的。洛清從沒想過,有一天她會把這東西用在製造水聲、逃離綁匪上麵。
這也算是另一種讀萬卷書,行萬裡路了吧,洛清心想。
臨走前,她還不忘從屏風後探頭看了一眼,封容與仍舊筆挺地杵在門口。
“彆耍花招!”洛清賤兮兮地小聲模仿了一下封容與的語氣,在嘩嘩不停的水聲中,她放輕手腳,翻出了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