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光,先不要睡,把小米粥喝了再吃藥。”
“蒲光……”
混沌中溫暖又熟悉的聲音傳來,蒲光睜開眼,黃昏降臨狹小的臥室,它輕披金紗,從窗台和半闔的門扉處探入,溫柔地擁抱她。
水聲交織著咕嚕咕嚕的沸騰聲從廚房飄來,抬眼望出,門框定格了一個忙碌的背影,矮小瘦弱,佝僂著身子。夕陽的餘暉、徐徐上升的蒸汽揉雜著,添上最動人的背景。
蒲光伸出手想努力抓住那個背影,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手腳並用卻沒能換來背影的一個轉頭。
夢魘猛地扣住她的腰,咚——把她扯入無儘深淵。
“奶奶!”
在尖叫聲中蒲光從床上彈起,胸脯急促地起伏,長發被汗水打濕淩亂地貼在臉頰,兩行淚從此時放大到顫抖的瞳孔劃落。
淩晨三點,蒲光裹上一張真絲毯,抱著腿團成團,蜷縮在書桌前的單人沙發上。
桌上一盞歐式風格的玫瑰花樣的台燈發出昏暗的光,木製的書桌橫陳在窗台處,一直延伸到牆角又頂上一列書架。架子上整齊碼放著許多文學讀物,間或插入各類比賽獎狀獎杯。
桌麵左側整齊地堆放著一大疊學習資料,從側麵發黃的程度看,應該被翻來覆去過無數次了。打開桌麵下的抽屜,偌大的空間裡安靜地放著一本黑色封皮的素描本。
在昏暗的角落顯得神秘又孤獨。
蒲光小心翼翼的拿出,捧在手上,輕輕翻開一頁——柔和的鉛筆線條在紙上交織,勾勒出三張洋溢幸福的笑臉,冷暖交融的灰色調,展現出三人緊緊相依的動感。
好像在哪見過呢?——哦對了,客廳裡掛著一張巨大的全家福。主角不就是素描中的這三人嘛。
但客廳照片裡的三人臉上隻帶著淺淺的笑,沒有相互依偎,而蒔夏站在中間輕輕挽著媽媽,右邊的爸爸抬起手虛虛地攏住她的肩膀,非常正式的照片。
蒲光的眼神變淡,繼續往後翻——一束花,一顆樹,一個背影,一把傘開出了蒔夏生活中的彩蛋。
每一幅下麵都有一個專屬簽名和日期。
最後一頁停在了三年前。
那時候蒔夏還在讀初中。
*
周末是個難得的晴天,初春的朝陽沒有夏日的火熱,暖烘烘的,透過窗簾悄悄地探入臥室每個角落。
蒲光伸手關掉台燈,把窗戶打開,微風夾雜著早晨的霧水的清涼撲麵而來,讓她夜後混沌的腦袋清醒片刻。
毯子從身上劃落,她起身推開通往臥室陽台的門,寒意拂過裙擺下裸露的小腿,蒲光狠狠地打了個寒顫。
“蒔夏,起來啦,去吃早飯吧。”樓下傳來張琳的喊聲。
蒲光扶住欄杆,往下望,張琳掂起腳,忙著把被單掛到草坪空曠處的繩子上。
“哦。”她應了聲。
蒲光獨自一人坐在飯廳,她已經放棄叫張琳一起來了。
細膩的小米混合著熬到已經軟糯黏糊的南瓜,泛著金黃色的誘人光澤。
蒲光舀起一勺,突然想起以前每次生病奶奶都喜歡給她熬這粥,說吃了養胃又營養。但她那時討厭吃,寡淡的黃色配合粗糙的口感,再搭配虛弱的病患感覺更加淒慘。
“小夏。”門外傳來喊叫聲。
蒲光放下勺子,轉頭看過去。門外張琳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她拿著響了一路的手機腳步匆匆地走來,微微喘著氣說,“蒔夏,你媽媽。”
蒲光輕抿著嘴接過,終於她又聽到了這道女聲,像客廳擺鐘的運動,冷靜且有條不紊,“蒔夏,昨天媽媽回來的特產吃了嗎?”
“嗯。”她輕輕答道。
“前些天考試怎麼樣了,成績出來了吧。”
“出來了,就還行吧。”
對麵停頓了幾秒,接著說:“馬老師聯係過我,說這次還是不太理想,讓媽媽多關注關注你的狀態。告訴媽媽,你怎麼想的呢,小夏?”
蒲光握緊了手機,回道:“我沒什麼想法,就隻是沒考好。”
“媽媽知道上次沒選上班長對你打擊很大,這件事我也和你們老師交流過。可是事情已經發生,下學期還有機會,你不能被這點困難打倒。”蒔書寧在對麵吸了口氣,“你看看最近的考試成績,一次比一次差,這是你的真實水平嗎?如果你還是那麼容易受外界影響,那明年到了高三誰能幫你。”
雙方同時沉默著,蒲光的眼神四處飄散,停在客廳那張巨大的全家福上,她推測電話對麵的女人此時應該也是一樣的麵無表情,冷靜理智。不對,此時她應該還皺起了眉。
跟蒲光的媽媽差彆太大。
蒲光從小跟奶奶生活,對媽媽的印象就是公共電話對麵哭泣的女聲。
那時她太小,不懂為什麼奶奶每周要帶她去小賣部,而對麵女人的聲音總是斷斷續續,小蒲光從未聽清過她說了什麼。
長大後,蒲光想也許媽媽是在抱怨外地打工的艱辛也許是傾訴她的思念,不過那時也不重要了。
或許是安靜太久,蒔書寧放慢了語速,“小夏,媽媽一直是相信你的,這次我們就先翻篇。”
“你全力以赴一陣子,給自己製定一個小目標。等你取得好成績,我就告訴你爸爸來接你過去,好不好?”
“嗯。”蒲光輕輕應著。
“媽媽的工作你也知道,有時顧不上你。周末寫完作業你也主動給媽媽來個電話,好嗎?”
這時如果是蒔夏又是怎樣的表情呢?還會像她的畫上一樣露出兩顆可愛的虎牙甜甜地笑著嗎?
“好。”終於放下了手機,蒲光走向沙發往後用力一攤,陽光正好灑向臉龐,她往落地窗前看去——乾淨的小院,規整的草坪,忙碌的阿姨,可沒有一件熟悉的事物。
她想出去,出去走走。
*
初春暖陽天,附近小區的居民陸陸續續湧出,小孩拿著風箏在前麵飛跑,大人提著孩子的代步車聊著天漫步在綠道上。
隨著腳步深入,微風混合著青草香,拂過一片片靚麗鮮豔的裙角。小徑兩旁,嫩綠中偶爾一簇野花點綴其中,或紫或白,有的淡雅有的濃烈,在清風中搖曳曼妙。
白維舟架不住侄子的死纏爛打,剛帶他看完科技展回來,結果在小區附近又碰到了小夥伴。噔噔噔,屁顛顛地兩人又手拉手跑進公園。
平日溪語悅庭彆墅區的人很少,但附近坐落著幾個小區還有一個小學,而柳岸公園環抱著這片區域,成片的綠色覆蓋,交錯的鵝卵石小道,鑲嵌著剔透的湖泊都吸引著人們在周末紛紛走入其中。
他望著遠處侄子的身影在綠道中緩慢穿行,繞過一處茂密,眼前豁然開朗。
陽光毫不吝嗇地傾灑在湖泊中,隔著兩岸的搖曳的柳枝望去,眼前漫出片片星光。岸邊,小孩在開闊的草坪上一邊奔跑一邊拉動天上風箏,大人們則三三兩兩地坐在柳樹下遮陽閒聊。
白維舟抬眉搜索著侄子的身影,邁開步向湖邊走去,掃視一圈後意外地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蒲光今天穿了一件白色連衣裙獨自坐在長椅上,從側麵望去,烏黑的長發自然垂落遮住了大半表情,小巧白皙的下巴微微抬起,目光自然地落入湖麵。湖麵傳送來的微風輕輕揚起她頭頂的柳枝和飄逸的裙角,像在風中搖曳的一枝茉莉花。
他打量了幾眼,興致缺缺地移開視線,準備離開。
然而目光不經意往旁邊一瞥,腳步又再次停下。女生的椅子旁放著一摞書,最上方一本硬殼精裝版的綠皮書上,明晃晃寫著“父與子”三個大字。
目光下移,眼神鮮豔的上分彆是柳岸風聲、女生日記、窗邊的小豆豆。
嗯,都是他那小侄子愛看的。
*
蒲光出門後漫無目的地沿著街道溜達,周末的人流不自覺地推動著步伐,轉過彎路過一家書店,陽光毫不吝嗇地斜切入巨大的玻璃窗前,一架架紅木書架旁有些人捧書靠牆,有些人席地而坐,靜謐在空氣中流淌。
她走入書店,最顯眼的貨架上正在陳列著一排排當前最暢銷的作品。有些嶄新還未撕開包裝,而有些封麵已經泛黃翹起,旁邊立牌寫道“新華薦讀,開啟一場心靈之旅”。
蒲光一一掃過後,意外在角落發現一本熟悉的綠色封皮書。
她從小和奶奶生活在農村,獨門獨戶的,院子附近又是漫山坡的墳地。
白天奶奶出去乾活她一個人守在屋裡,夜晚漆黑山坡上幾處微弱的燈光像幽深的眼眸。
如此有氛圍感的環境迫使她每晚追在奶奶屁股後飛快地洗漱,早早地鑽進被窩。
但小孩子的精力總是用不完,每當奶奶昏昏欲睡,蒲光總是探過身把她搖醒,央求她給自己講講故事。可是奶奶不識字,隻能跑到前麵大爺家裡,找在城裡讀書的姐姐借了本漫畫——父與子。
漫畫裡幽默可愛的爸爸身材像打滿氣的皮球,滑稽圓潤的大腦袋上有著一雙綠豆似的眼睛,可每當兒子做出啼笑皆非的惡作劇,那雙眼睛總是眯成兩道彎彎的月牙,溫柔地包容他的異想天開。
這導致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蒲光一直堅信自己的爸爸一定也是一個有著滑稽外表卻能溫柔地包容一切的人。
*
在書店躲過正午的熾熱,蒲光抱著書穿過公園往家走去。路過湖畔,輕風吹散心中塵埃,窈窕柳枝輕撫發梢。
她佇足挑了一處無人打擾的幽靜處,安心地欣賞湖麵漫漫星光。
當天邊慢慢被染成橘紅,湖麵刮起一陣風,同時也送來一道凝視的目光。
蒲光疑惑地側過身。
正好撞進一雙深邃而清冷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