螻蟻之死(1 / 1)

“仙人之下皆螻蟻,你我雖不是仙人,這些人在你我眼中,比之螻蟻如何?”

孫禦史擲地有聲,往日藏在謙卑後的高傲顯露無遺。

昔日的同僚聞言,不寒而栗。

後退的朝臣不留意踩到同僚的衣擺,一同往後摔去,烏壓壓倒了五六個人,牽一發而動全身。

“他們都是妖人!是弑君的妖人!”

“殺了他們!”

人群中不知誰喊出這話,披堅執銳的禁軍因護駕而湧入朝堂,手中槍戟向兩人攻來,卻像撞在銅牆鐵壁上,震倒一片。

以沈梅君和孫禦史為中心,無形屏障將眾人阻隔在外。

喊著妖人的男人被無形之手擒住脖子,狠狠摔在地上。

孫禦史用袖子擦去手上的血:“蠢貨。”

沈梅君散去手中冰劍,托起癱倒在她腳邊的紫衣官員,她笑吟吟地低頭:“閣下再不離開,可就真的要給他殉葬了。”

說完,沈梅君朝嚇暈在地上的人揚起下巴:“還活著,一起拖出去。”

王侯將相、宦官侍衛,偌大的朝堂頃刻間空無一人。

“都說魔修有取凡人性命而不受業報的法門,梅仙子重傷未愈還饒了這些凡人的性命。”孫禦史鬢發霜白,他一步步走上主位,男人將皇帝的屍體丟開,蹺腿坐上龍椅,“我聽說四百年多前,梅仙子將一座城的人殺得乾乾淨淨,裡麵的修士、凡人沒留一個活口,今日怎心軟了?仙子當年所作所為與我們藥仙教有何差彆?”

沈梅君靠著赤紅的柱子,垂眸淺笑:“你以為我和你們是一路人。”

“難道不是?蘇群玉和仙子與我們都是一種人。”孫禦史笑著說。

沈梅君眸色一暗,她輕聲問:“是嗎?”

孫禦史在人間待了太久,習慣現在的身份和身體,下意識捋自己的長胡子:“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修仙界本就是這樣,仙子在天音宗還要受仙盟製約。”他長歎了一口氣,“聽從仙盟的命令來此,梅仙子可險些喪命啊。”

“仙盟……”沈梅君先是冷笑一聲,仙盟算什麼東西,能命令她,而後更不加掩飾地嘲諷道,“我宗天音坐擁一洲腹地,你們藥仙教?仙洲之上人人喊打的存在,難道要我跟著你們藏頭露尾?哦——還可以在小世界稱王稱霸!哈哈!你們能給我什麼?”

“自由,無與倫比的自由!”孫禦史臉色不佳,依舊擺出籌碼,“而且!我教之中亦有仙人坐鎮!”

“頂流仙門皆有仙人,非天、地、人三劫不出,你教中仙人沾染俗世之爭,以仙人之姿與螻蟻爭輝,不覺可笑?”她嗤笑,“人入山為仙,你我都不是剛開始修仙的小崽子,還要於此論道《煉氣基礎論》?”

孫禦史隻在畫影圖上見過沈梅君,遙仙洲天音宗大名鼎鼎的梅仙子,修士口中的繁花劍主、血梅妖女。

仙洲風雲人物誌每十年一小更,每百年一次大更,十三洲凡人修士大開眼界無不想拜入仙門魔宗。

繁花劍主沈梅君。

合體期,天音宗親傳弟子第三席,其師不詳。

近百年內公開的秘境、比試奪魁的記錄寥寥無幾,有說是在閉關。

身懷青帝傳承,神器赤木繁花之主;雪女傳承,寒山劍歌;魔道傳承,遙仙天音。

“我是個散修,沒學過你們那些理論。”孫禦史淡淡道。

“《煉氣基礎論》是各地書齋的免費讀物,記錄了上古仙人的道論,大道至簡,衍化至繁。”沈梅君補充,“在天外島的補天石上還能看到原文。”

“這書是給剛煉氣的小孩子讀的。”孫禦史的語速快了些,掩飾自己未看此書的窘迫。

他數千年前得一位壽元將近的修士指點,踏上修仙之路,一步步築基修煉至今,各城書齋免費的煉氣法門有什麼好看,他也沒有去過天外島,隻知道天外島的補天石在媧神隕落後就成了塊凡石,但天外島的修士萬年來一直用陣法維護這塊石頭的原貌。

散修私底下都說補天石是神器,天外島的修士為了獨占才傳出凡石的謠言。

他的兄弟說要去天外島看看神器,去後就再也沒聯係過他,估計早被天外島的人殺了,仙門、魔道都是一路貨色。

沈梅君可沒有好為人師的習慣,隻說:“道友也是化神修士,去二流宗門也能當個長老供奉,怎麼就進了藥仙教,還於此蹉跎歲月,侍奉一個無能的凡人君主。”

孫禦史沉默不語,抬眸冷冷地看著她:“你想勸我加入宗門?”長老想與這妖女合作,如今主客顛倒,人家還想著招攬自己。

“非也,當個散修還是宗門修士全看道友自己的想法,但拜入宗門,多個庇護,差點又忘了,你教有仙人庇護。”

孫禦史麵色沉鬱。

沈梅君如他之前一般鼓掌,連節奏都是一樣:“可仙人之下皆螻蟻,你我雖是修士,在仙人眼裡,比之螻蟻又如何?你教仙人豈會管你的死活。”

孫禦史坐在龍椅上,暗色的眸子像野獸一樣盯著沈梅君。

男人緩緩說:“梅仙子,做選擇的不是我,是你,你要選擇生路,或者死路。”

沈梅君笑著攤手:“你覺得呢?”

“我早說過招納普通宗門的修士還行,魔門四宗的親傳弟子,他們非要不自量力。”孫禦史冷笑。

話剛說出口,以他為中心,整個皇宮華光四溢!

男人手中的玄色石劍是啟動陣法的鑰匙——

風雲變色,烏沉沉的雲壓在莊嚴巍峨的皇宮上空。

“天罰!老天開眼了,皇帝德行有虧,老天開眼!”

“狗皇帝遭報應了哈哈哈!”

城中的百姓仰天痛罵!

以皇宮為中心,地上的陣紋迅速往外擴張。

看著腳下愈演愈大的陣法,沈梅君飛出正殿,她現在是神魂化身,施展不了威力強大的血咒法術,隻能——

她雙手觸地,紅色火焰像地府業火一般觸之則燃,凡人的呐喊尖叫環繞在沈梅君耳邊。

大地上陣圖被業火燒了一個窟窿,立在陣圖上的人卻被地上突然長出的爪子抓住雙腿。

“啊——”

“救命——”

“救救我!”

他們的身體從腳開始迅速枯萎,成為乾枯的皮囊,又被席卷向皇城中心的狂風吹成灰燼,風裡裹挾無儘的不甘和怨恨……

隻此一瞬,萬人命殞。

沈梅君手握冰劍,冰劍化成水,順著她的指尖滴落。

她站在熊熊赤焰中,黑色的煙將天空覆蓋,整個皇宮,整個皇都,在此刻,除了被業火包圍的幾百人,全成為風中的灰燼。

沈梅君雙唇微張,喉嚨突然被什麼東西哽住,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手上的水一滴滴落在地上。

啪、啪。

滴落的是水,還是誰的淚。

她的瞳孔猛然一縮。

哭喊聲,哀嚎聲不停鑽進她的耳朵,女子纖細的手抱住她的腿,像蛛妖的腿貼在她身上!

“求求你放過我!”

抱住沈梅君雙腿的宮女有張漂亮的鵝蛋臉,臉上涕泗橫流,眼睛裡的恐懼呼之欲出。

沈梅君低下頭,看著少女。

她很年輕,不是修士神瑩內斂的年輕,就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女。

受她牽頭,業火環繞的人們好像突然反應過來。

“求您放過我們!”

“求求仙子慈悲,放我們離開!”

“不要殺我……求求你放我走……”

沈梅君望著朝她爬來的人,他們伸出的手,那一隻隻手,好像一張網,要將她抓入黑暗。

她緩緩閉上眼。

周圍的聲音越來越小,沈梅君再次睜開眼。

深綠色的酒旗在熟悉的氣味裡麵飄搖,酒旗有些舊,尾梢還有深色汙漬,女子盯著上麵的“不夜侯”三字。

不夜侯是塗越城的一種酒,美酒入腹,人不眠,是為不夜。

萬年古城塗越在四百年被魔道修士夷為平地,這座城隻能成為史書中的留影。

雲渺有城,名曰塗越,美酒美人,候君不夜。

“來一壇埋了九年的不夜侯。”

沈梅君嘴角噙著笑,她一步步走進酒鋪,之前靜止不動的人在她開始說話時變得靈動起來,她坐在搖搖晃晃的長凳上,白色裙擺沾染地上泥濘,埋進地裡的木頭柱子泡水後有股腐朽的味道。

這裡似乎剛下過一場雨,塗越城的城主是位元嬰修士,同時是個三流門派的宗主,從不管天象之事,沈梅君記得用自己的劍刺入他的氣海,男人癱倒在女人的白花花肢體上。

那些女人也嚷著——

不要殺我。

“好嘞,客官一塊靈石。”

沈梅君扔給他一塊變化出來的靈石,這裡是幻境,酒鋪的人辨不出靈石真假,老板齜著牙搓了搓靈石的棱角,再將其裝進自己兜裡,他守在爐灶前溫酒。

塗越城不像遙仙城寸土寸金,酒鋪老板溫酒的手藝簡陋而老道。

沈梅君撕開酒封,正要倒酒,一雙手奪過她的酒壇。

“你又偷偷喝酒不喊我,這壇酒歸我了,你自己再買一壇。”

沈梅君看著來人狹長的鳳眼,耳垂上掛著紫玉墜子,臉因為剛喝下一口烈酒變得緋紅。

“哇,這是什麼酒,這麼怪!”

青年將酒壇摔在桌上,拍了拍自己發熱的臉,他一屁股坐在沈梅君對麵,險些把搖晃的凳子坐斷。

“老板,再來一壇酒。”沈梅君揚聲高喊,同時將一塊靈石扔到酒鋪老板麵前,老板滿臉欣喜,再給沈梅君抱來一壇不夜候。

沈梅君看著青年,她單手撕開酒封,仰起頭,溫熱的酒水灌進她的喉嚨,喉嚨滾動,青年盯著她泛紅的脖子,眼睛一動不動。

酒火辣辣地灌進胃裡。

“再來一壇!”沈梅君繼續喊,又扔了幾塊靈石。

“再來。”沈梅君又喝了一壇,跟灌水一樣喝著,這裡是幻境,她怎麼可能真的醉過去。

青年看著舉止奇怪的沈梅君,像是清醒了幾分。

兩人的手突然抓在同一壇酒上,沈梅君歪著頭:“想喝?自己買。”

“你覺不覺你今天很奇怪?”青年明知故問。

“鬆手。”

“好,我鬆手,你要是心裡不痛快跟我說呀,雲渺洲的酒能不喝就不喝,裡麵兌東西了。”

酒鋪老板正數著靈石,聽他詆毀自己酒,猛地站起臃腫的身子,把身後的桌子撞得挪了位:“我兌什麼了?我們塗越城的不夜侯遠近聞名!大家來評評理,這個外地來的說我的酒兌東西!”

路過的人都被他喊過來,聒噪的指責聲,叫嚷著讓他們賠錢。

他們對著沈梅君兩人指指點點,看著一張張早死去的麵孔,她以為自己不記得了,原來記憶深處從未忘過。

沈梅君抓起未喝完的酒,將酒水潑向這些“故人”。

酒水在半空四散,化作銳利的冰淩,洞穿他們的身軀,酒鋪老板低頭看著胸腔的血窟窿,像爛泥癱倒在地,人群在一瞬間倒下。

沈梅君闔上眼。

血腥的場麵一轉,夜色茫茫,天上的圓月掛在簷角。

兩人仍對坐在凳上,隔著張四角桌。

沈梅君看著他,泛紅的眼中血絲密布:“原來我所想的你是這個模樣……蘇群玉,你什麼時候開始想我死的啊?”

“你說什麼呢?梅君你是不是進了什麼幻陣?”青年伸手在她眼前晃悠。

“離魂歸煙陣,我曾殺死的人會重現在此陣裡,幻陣、困陣、殺陣三者兼顧的陣法。”

沈梅君瞧向麵前熟悉的臉。

青年眉頭緊鎖,亦如自己曾經與蘇群玉講道釋法時,他認真的模樣。

她繼續說下去:“此陣前身的離魂陣是上古招魂陣術,祈望死者與生者再見,後因人族得悟修行法門,爭端不休,便有人將招魂陣改作其他,因而衍生的陣法諸多。”

“盜九幽黃泉水為引,祭以活人性命,用於祭陣的人越多、魂魄越多越強陣法效果越好,入陣者殺過的人越多,此陣威力越強。”

“若入陣者此生未傷一人,隻會困於陣內見生離死彆;若是懵懂孩童,此陣便形同虛設,幻夢罷了。”

“而滿手血腥之人,哈哈……”沈梅君低笑,仰頭再灌下一口不夜侯,“便再現昔日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