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心有缺(1 / 1)

她鬆開手裡的酒壇,酒壇摔在地上,清脆的響聲回蕩在夜色冥冥的巷道裡。

一桌兩椅,兩人一月。

沈梅君端詳著斂起笑意的青年,仿佛揭穿他此刻所有偽裝:“以入陣者為主體而構造的幻陣,陣中萬物皆是我所思所想。”

沈梅君的話像是給他判下死刑,火熱的心被澆了潑涼水,青年揚起原本低垂的頭,他樣貌極美,泛紅的眼尾牽動人的心神。

蘇群玉凝望眼前人:“因為你從不會想起我。”

褪去方才刻意的率性,男子沉穩許多,更一改昆侖山上的頹唐和瘋狂,在梅君麵前,他隻是簡單的蘇群玉。

男人微微歎息:“我以為這隻是個困住你的幻陣,我很想見你,那日之前,我們已許多年沒見麵,縱然以真作假,你把我當幻影斬去也好。”

“是嗎?”沈梅君笑了笑。

蘇群玉的話真真假假,有時候將他自己都騙了。

沈梅君以為自己再見到蘇群玉的時候,會恨,會毫不猶豫讓他神魂俱滅,此刻心卻靜得像一灘死水。

“不殺我了?”她看著男人。

前一刻言笑晏晏說要與她同仇敵愾,後一刻卻將她引入誅仙陣中。

十二道九天神雷劈碎她的風雷衣,最後一道九天雷擊碎她的山海卷,赤木繁花紮根陣眼,身後的雪女法相震碎布置陣法的十二個合體修士的神魂。

她支撐殘軀透過雷霆,看著站在陣外的蘇群玉,無聲無言:蘇群玉,我想要一個答案。

“做不了朋友,當仇人也是好的。”男人喃喃,這樣你也能永遠記住我。

“仇人,你我因何結仇?”她垂眸低笑,似在問自己。

蘇群玉不語,他們不是仇人,是相逢一醉的好友,隻因自己不可言說的私欲,一念之差。

月色下,數不清的影子從陰影裡冒出來,兩人沒開始敘舊,如網的寒光撲麵而來,離魂陣危機四伏,沈梅君隻在書中見過此陣開啟的留影。

仙門某渡劫巔峰修士為誅殺一位大成期修士,以滿城百姓和自身為祭,開啟離魂陣。

那大成修士魂燈熄滅,也未離開此陣,後人隻從荒城的廢墟裡發現他法器的殘骸,城裡的其他人,早成為地裡的灰塵,隨風四處飄飛。

沒人知曉微不可見的塵土也曾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

百萬人的性命,幾百幸存者眼裡的灰燼,飄飛的煙火,轉瞬即逝。

“鏘、鏘——”

沈梅君和蘇群玉縱生嫌隙,此時依舊配合無間。

一左一右,蘇群玉手持白骨扇將蒺藜法器打在牆上。

那場伏擊蘇群玉亦受傷不輕,若非沈梅君最後一劍偏了,他早已身死道消。

蘇群玉是劍修,隻是他的劍也折在了誅仙陣,此刻以扇為劍,劍影繚亂!

男人揚起嘴角,他抱著必死之心而來,每多活一刻,都無比高興。

“你笑什麼,笑我識人不清?”沈梅君清冷的聲音落入他耳中。

“不是……”蘇群玉笑著回答,笑容突然凝固在臉上。

沈梅君與背負月光的人影說話,換一種思考方向,她是在自己思緒構建的幻境中自言自語。

雪白的衣角紛飛紛飛的季節,周圍變冷了,鵝毛似的雪紛紛揚揚落下,蘇群玉順著衣角往上,來人也一身雪白。

“飛雪。”

聽到沈梅君的聲音,蘇群玉的心驟然一涼。

是天上的飛雪,更是眼前的「飛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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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梅君對雪的偏愛源於她的故鄉。

沈梅君出生在雲渺洲北境的逐月城,逐月城的修士很少,大多都是沒有靈根的凡人,城主是個金丹期修士,城外的沙漠在冬天能長出雪榮花,一株值整整兩塊靈石。

凡人為了靈石不顧天寒地凍,去沙漠上尋找雪榮花。

她出生在雪夜。

出生那日,牆角的白梅花開了。

梅香飄到婦人的枕畔,她看著女兒皺巴巴的臉:我的乖女兒,以後叫你小梅。

父親興高采烈地撞開門,嬰兒開始哭,男人聽到嬰兒的哭聲,衝進房間告訴妻子,他采到一株雪榮花,夠他們一家子兩年不愁吃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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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人一襲白衣,臉上覆蓋黑色的麵具,看不到他的臉,但是蘇群玉知道,這是梅君念念不忘的「飛雪」。

他與梅君也曾數次同入秘境,隻要是幻陣,陣中一定會出現一個叫「飛雪」的男人。

“原來他真的死了。”

蘇群豔羨地望著白衣人,離魂陣中出現的都是她殺死過的人,你果然死在她手上。

兩把白刃相接,劈出碎冰無數!

白衣人的聲音渾然少年:“當然是笑你軟弱無能!”

白衣人的身量明顯和少年不合,他出手招招狠厲,手裡拿著一把長刀,刀身鏨銀。

此人每一招都被梅君預判,突然避無可避的刀鋒劈在她後背,撕碎神魂,散發陣陣寒氣。

沈梅君一聲悶哼,另一隻手擒住他的麵具,她要看看這次麵具下的他長什麼樣!

蘇群玉見狀,上前相助!

一縷寒冰劍氣擦著他的脖頸劃過,男人眼中不可置信,他捂住冒這寒氣的喉嚨,咬牙望著女子——

梅君不需要他。

“離我遠點,我不想再被一劍捅個透心涼。”

沈梅君的氣息有些不穩。

失去護身風雷衣,「飛雪」的修為在陣中又與她一樣。

凡間靈氣稀薄,除去維持世間生靈的一成,便是全注入此陣,維係對付合體期修士的陣法,最多維係三日。

而獻祭一城凡人,卻能困她九日。

這世外小世界的空間牢固,除特定的位置,根本無法破碎虛空,而且虛空暴虐的靈氣會將這顆凡人星球毀掉。

藥仙教在仙域十三洲被仙盟和各宗圍剿,仙盟查了這麼些年,清洗了上千個暗地裡投靠藥仙教的宗門,仍未發現藥仙教製造毒種的老巢。

遍尋十三洲無果,最善天機推演的宗門以紫微宗為首,算出上萬個小世界的坐標。

彼時沈梅君剛從逐月城回來,長老召集化神期以上門人開會,身為親傳弟子,沈梅君自然得到消息,她看著仙盟的征集令,提交了自己的名字。

“梅君。”宗主手裡正拿著她的申請書,上麵除了名字沈梅君什麼都沒填,“理由呢?不按規定寫,我可不批。”

遙仙千城之域,天音宗主的名號在他洲傳得邪乎,有說是慈眉善目的神女,也說是小兒止哭的良藥。

沈梅君眼裡,宗主大人性情溫和,不僅常去樂坊聽曲,還跟凡人一起在藥山看林。

宗主把玩宗主金印,身後打開的窗戶外,幻化的白鶴衝散五彩雲霞停在深綠色的老鬆下,為此樓之景增色不少。

怎麼寫您都會找我談話,沈梅君看她臉色,小聲道:“胥師伯。”

瞅著師侄麵無表情的臉,故作委屈的聲音,宗主挑了挑眉:“喊宗主,彆想糊弄,我沒公事公辦給你退回去已是留情。”

“宗主大人天下獨絕,我定有把握全身而退。”

“少打岔,自你師尊算出你合體到渡劫為死劫後一直讓你控製修為,他去尋破劫之法,世外小世界龍蛇混雜,小梅。”

“在呢。”她喊一聲,沈梅君就應一聲,隻想宗主趕緊蓋上她的金印。

“少裝純良!你跟辜厄那小子出去廝混的時候,嬉笑無常,無上樓的樂人都得過你們打賞,連我也不例外。”宗主開始翻舊賬,“彆以為我不知道你倆蛇鼠一窩。”

“當時不是沒認出您嗎……”沈梅君有些心虛。

宗主瞥了她一眼:“世外小世界常有高階修士遊離其中,你的境界在弟子中雖是翹楚,但若碰上仙人,梅君……”宗主深深望她,“仙人之下,我信你有一戰之力。”

沈梅君正色道:“打不過,我就跑,弟子又不是傻子。”

宗主笑了兩聲:“你當真會跑?”

沈梅君抬頭:“弟子極為惜命!宗主!師伯!”

“少糊弄我。”宗主走過來,抹了下自己眼尾的眼影,朝沈梅君臉上一抹,“不如說些冠冕堂皇的話?說不得我就同意了。”

“您若是要聽,弟子能從個人生死上升宗門榮辱,升華至天下蒼生,說個三天三夜不帶重複。”沈梅君抬手,用手背擦拭臉上青綠痕跡。

宗主當即拒絕:“倒也不必,剛從逐月城回來?逐月城是無主之城,解藥仙盟那邊不給,但宗內藥閣就有,直接去領便是,至於最新的解藥,藥宗那邊說有了些思路……”

“這次行動若順利找到毒種的根源,必將減少死傷,還能讓背後之人停手。”

“停手?”宗主笑了笑,“哪那麼容易停手,有些事情回不了頭,也不是你現在可以參與的。你若無事,我這兒有張送到蓬萊島的請柬,本想讓七葉跑一趟,你去?”

沈梅君覺得宗主早有打算:“宗主想讓誰參與仙盟這個計劃?”

“宗門缺人嗎?”宗主反問道。

沈梅君看著宗主的書案:“但現在宗主還沒收到其他人的申請。”

宗主笑了笑:“的確,你是第一個,他們對藥仙教興趣不大,或許過些日子就有了。”

宗主看著小師侄,也不是外人,她就不賣關子:“梅君,藥仙教的主場,不在我們遙仙洲,輪不到你出手。”

沈梅君確定:“雲渺洲。”

宗主坐在主位上:“雲渺洲的登仙道是小世界入口,那邊人口眾多,龍蛇混雜,藥仙教的選擇在情理之中。”

沈梅君想著宗主的話,她看向這位遙仙之主:“雲渺洲是逐月城是弟子的故鄉,鄉情至今難忘。”

“哈哈,梅君果然聰慧,倒也沒必要加上最後一句違心話。”宗主眯眼笑說,“這是個不錯的理由。”

沈梅君沉默不語:“宗主,因為聖道宗,所以連當個好人的機會也不能有嗎?”

宗主拾起桌案上的申請。

“好人?有時候世道的確不給你這個機會,雲渺是彆人的地盤,你的家鄉在那邊,他們——”宗主看向自家師侄,嘲弄道,“又能多說什麼?活著的是芸芸眾生,死的,之前也是。”

沈梅君長歎一口氣:“人存活於世,本就該活,沒有誰注定要死。”

“那就去吧,我們天音為遙仙之首,你若功成,本座正好借此宣揚一番,許久未傷筋動骨,又有東西不安分了。”

宗主淩空攝來金印,蓋上這一方定他人生死的金色。

“好了,拿去仙盟。”

“多謝宗主!”沈梅君告辭。

眼前之人不僅是自己的師伯,更是天音宗主,她執掌遙仙城,震懾覬覦遙仙洲的妖魔,人族內鬥,該讓他們這些後輩弟子處理。

宗主往寶座後麵一躺,嘴裡念叨:“完了,我想想怎麼跟好師弟交代,他的好徒兒要是因我折了……”

“你本就想讓梅君去。”

沈梅君走後,青衫墨痕的男人突然現身,男人靠在窗口,指間夾著一枝白梅。

“裝什麼深沉,當老師的還偷小梅養的花。”

男人拿花的手一頓:“什麼叫偷?這梅樹是我從梅嶺拿法寶換回來的!她在外麵拈花惹草的時候都是我在照顧。”

宗主嫌棄道:“什麼拈花惹草,你為人師長注意用詞。”

男人眉頭緊蹙:“爛桃花一朵又一朵,是不是跟辜厄待太久學壞了?”

宗主埋汰:“你怎麼怪來怪去就怪不到自己身上,難道不能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男人指了指自己。

宗主繼續說:“年輕人的事兒,你彆事事插手,順其自然……有些坑得踩過才知道。要不你再去趟雲渺洲?雖算不到藥仙教背後仙人的位置,但我覺得那人……藏在雲渺。”

男人嗤笑:“你怎麼不讓我去小世界找?”

宗主笑彎了眉:“你想海底撈針,我不介意的,麻煩師弟了。”

男人說:“不如雲渺,那邊小世界修士多,凡人也多,藥仙教可不會放過。”

宗主笑了笑:“那你趕緊走~”

男人將梅花放在宗主的桌子上,他垂眸道:“小梅要是有三長兩短,藥仙教……”男人沉聲,“我要他們全部陪葬。”

“嘖嘖。”宗主將梅枝插在筆筒裡,“殺完記得通知我一聲,我跟你的乖徒兒也報個喜。”

男人直身而立,低聲笑道:“我徒兒有一顆道心,在這爭名奪利的世間難能可貴。”

宗主毫不留情提醒道:“可惜……梅君道心有缺,希望這次能夠消除那一絲破綻。”

青衫男人看向她:“你是不是算到什麼?我徒兒真出了事我天天找你鬨!”

“參與此次行動的宗門眾多,具體有誰隻我們自己和仙盟內部清楚,但仙盟這些年養了多少蠹蟲?”宗主似笑非笑,“小梅此行不會順利。”